沈哲子轻笑一声说道,随着接触日久,他哪里还不清楚西阳王是个什么脾性,只要不侵害到自己眼前切身利益,凡事皆可苟且,乃是时下世族最典型的思维。不要说自己只是知悉了南顿王谋反意图,就算他家准备起兵平灭南顿王叛乱,只要不侵害到西阳王的利益,此公都可作视而不见。
不过沈哲子既然有此一举,自然不可能只是单纯了为了吓唬一下西阳王。所以略作停顿之后,沈哲子又叹息道:“近来常有人好奇,我为何如此优待厚遇那位南渡未久的杜道晖。且不说彼此并无旧谊,单单南北的分别,似乎我之所为都有悖情理。”
西阳王听沈哲子讲起此节,神态中也流露出浓浓的好奇,他本身就实在不解,为何沈哲子甘于冒着得罪南顿王都要力保那个杜赫。
“根源还在于此啊。哪怕这供词满纸荒唐言,但若仔细咂摸,仍能有所体会。那彭会不过流窜于江湖之际的蟊贼而已,都知要诬陷南顿王则必要牵扯历阳。可见历阳之忧患,已成朝野之共识。”
沈哲子指着那卷宗一脸凝重道,旋即神色间便不乏隐忧:“历阳乃是何人?骄兵悍卒,自恃武勇,仁义少略,忠贞更是不存。居此西藩肘腋之地,旦夕可至京畿,若真发生那种事情,局势或将糜烂不可收拾。如此纷乱之际,各家欲以何存?”
“我家以南人而幸帝宗,身负勾连南北之责。那杜道晖虽只新来归人,但毕竟是北地旧姓,都中颇多故旧。我善待他,继而与其他人家有所呼应。如此一来,即便真有祸乱发生,我家于南北俱有声援,绝不将福祉系于一处,无论未来还有何变数,都可保都中家业无虞。”
这话可谓说到了西阳王心坎里,扪心自问,他并没有什么进望天下的野心,所思所虑也不过是自身安危以及敛财自肥。而沈哲子这话又给他以启发,相对于沈家的居安思危,他确实有些拙于谋身。
虽然他兄弟南顿王与历阳关系颇深,但归根到底不是他的人脉关系。而他自己虽然地位隐有超然,但在时下却与南北各家并无太深厚往来。这般一深思,西阳王也觉得自己不应该再闭门家中,应该有所布划,等到动荡来临时,获取一个左右逢源的地位。
“其实我家布置并不止杜道晖一端,单单眼下便还有一桩事要等待去做。”
沈哲子说着,又从案上取来另一份卷宗,说道:“早先杜道晖之事,给我家增添些许善待归人的贤名。因而前日又有人投书至府上,所言乃是故安西将军李矩哀荣之事。李矩乃是北地宿将,对抗羯胡屡有战功,在一众流人当中颇负人望。然而台中一时失察,斯人已逝良久,至今不得奉赠,却让诸多流人颇感齿寒。”
“维周可否予我一观?”
西阳王闻言,探手将那卷宗接过来。对于李矩,西阳王心中是很陌生,虽闻其名,却不知其事迹。将卷宗翻看片刻,内中关于李矩生前之功他倒不甚关注。但是在末尾有多人署名欲为李矩请封,其中不乏令人耳熟能详的统兵之将,这便让西阳王有些侧目。
“李安西国之干臣,本来为其请封,我是义不容辞。然而此事却牵涉台中诸多,如今我不过只是一介白身,若强行出头不免过于孟浪,些许薄名损之不妨,但若因此招惹太多物议,坏了请封之事,反倒不美。因而我虽然已有此念,却还不知要怎么去做。”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西阳王便动了念头。说实话,他连李矩是谁都不大清楚,但对于那些附议请封者却不乏了解,若能因此而有所示好,于他而言也是惠而不费。所以略一转念后,他便开口道:“维周若是信得过,不妨把此事交给我吧。”
沈哲子闻言便作大喜状:“固所愿,不敢请耳。此事若能交由大王出面,何愁不能成议!”
这便是沈哲子要请西阳王出面的主要目的,此王能力虽然废了一点,但身份是摆在这里,只要出面表明一个态度,胜过旁人千言万语。而且经过早先一番为杜赫造势,如今北地形势已经获得了不小的关注,为李矩请封不再存在什么立场冲突,仅仅只是一个行政拖沓的问题而已。
至于沈哲子不想自己出面,原因也确是他说的那么简单,不想过于跳脱以至于好心做了错事。他家早先已经为杜赫发声,若再出头倡议此事,难免会让人有所联想。反正私底下已经与那些李矩故旧有了充分的沟通,实惠已经落袋,至于最后要假于谁手完成,反而不甚重要。
人在时局中一旦有了政治属性,许多意见的表达只能点到即止,不能过于笃定。因为博弈环境是一个动态的连接,所以要随时保证一个转变的余地。像他家在吴中与虞潭的联合,彼此根本不需要坦诚相待、歃血为盟,只要还有共同的立场和利益诉求,这个联合就牢不可破。但如果外部环境发生剧烈变化,就算有了通家之谊,也并非不可放弃。
之所以并不直白的请求西阳王,沈哲子就是留了一个余地,打算随时抛弃,这就是政治层面的权衡,理智并且无情。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此类人在政治斗争中是标准的刀枪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