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说道:“你想多了。”
陆沉瞥了眼陈平安的手腕,摇头道:“不,你想少了。”
陈平安问道:“你来这边做什么?总不至于是只为了与我胡扯几句吧?”
陆沉抬头笑道:“如今蛮荒三轮月只剩下两轮了,贫道就趁早赶来多看一眼,天晓得会不会一个不小心,哪天就只剩下一轮月了,是吧?”
陈平安说道:“可能吧。”
两位剑气长城的剑修,通过一条跨洲渡船,从刚刚游历完毕的流霞洲,赶到了雨龙宗遗址的一处渡口,重返故乡。
一个是越来越后悔没有偷偷溜去第五座天下的陈三秋,一个是酒铺大掌柜的叠嶂,她觉得自己这辈子有三件最大的幸运事,小时候帮阿良买酒,认识了宁姚这些朋友,最后就是与陈平安合伙开酒铺。
其实除了剑气长城,倒悬山、蛟龙沟和雨龙宗,准确说来都属于战场遗址了,倒悬山这方天地间最大的山字印,跟飞升城一样,都去往别座天下,但是蛟龙沟和雨龙宗附近,都被文庙临时打造成渡口,雨龙宗如今的新任宗主,是昔年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水精宫的女主人,云签。
但有意思的事情,是云签对外宣称,自己只是暂领宗主一职。
当年她带人远游历练,从桐叶洲登岸,一路北上,先后游历了宝瓶洲和北俱芦洲,得以侥幸逃过一劫,为雨龙宗保留了香火。
一处山水渡口,皑皑洲一条名为太羹的跨洲渡船,先前南下,游仙阁和红杏山两拨修士就是乘坐这条过境渡船,老管事今天发现了队伍中那对年轻修士不敢见人的异样,疑惑问道:“好端端的一趟游历,怎么跟人茬起来了?难道在剑气长城那边碰到仇家了,不能够吧?”
祝媛苦笑一声,颇有几分花容惨淡,她心有余悸道:“碰到了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起了冲突。”
老管事闻言一愣,直接蹦出一句,“那你们咋个就不晓得跑嘞?”
贾玄无奈道:“那也得我们跑得快才行啊。”
老管事点点头,深以为然,“遇到了那位主儿,不跑才是正解,站着不动挨打,可以少挨打。”
老管事随即安慰道:“也别多想了,给那位隐官亲手教训一通,其实不算丢脸,等你们回了家乡,还是笔不小的谈资,不亏。”
再瞥了眼那对年轻男女,老人笑道:“大端王朝的曹慈,不也只比你们略好几分。再就是你们都放宽心些,这位剑气长城的隐官,有一点好,买卖清爽,童叟无欺。”
老管事戴蒿,是游仙阁与红杏山的老熟人了。
听着这个老朋友的宽慰言语,贾玄哭笑不得,祝媛苦笑不已。
老管事抚须而笑,沾沾自喜,像那酒桌上追忆往昔豪言壮举的某个酒客,“你们是不晓得,当年倒悬山还没跑路那会儿,在春幡斋里边,呵,真不是我戴蒿在这儿胡乱吹嘘,当时气氛那叫一个凝重,剑拔弩张,满堂肃杀,咱们这些只是做些渡船买卖的生意人,哪里见过这般阵仗,个个噤若寒蝉,然后第一个开口的,就是我了。”
戴蒿翘起大拇指,指向自己,“当时到底有几个剑气长城的剑仙?一双手都数不过来,足足十一位,如果加上陈隐官和晏溟、纳兰彩焕两位元婴,那就是足足十四位之多!试问寻常外人,置身其中,面对这些个杀人不眨眼的剑修们,谁敢先开口?不是问剑是什么?”
那次议事,春幡斋大堂里边,从剑气长城赶到倒悬山的剑仙,茫茫多。
米裕,魏晋,孙巨源,高魁,元青蜀,谢松花,蒲禾,宋聘,谢稚,郦采,再加上一个东道主的邵云岩。
还有两位元婴剑修,晏溟,纳兰彩焕。
十一位剑仙,两位元婴境剑修。
戴蒿感叹道:“我与那位年纪轻轻的隐官,可谓一见如故,谈笑风生啊。陈隐官年纪不大,说话处处都是学问。”
贾玄只得违心附和道:“帮着那场春幡斋议事,开了个好头,这才有了后边的进展顺利,戴老哥功不可没。”
戴蒿点点头,“是啊,咱们这些满身铜臭的生意人,也算为后来那场大战略尽绵薄之力。”
至于真相如何,反正当天在场的渡船管事,这会儿一个都不在,自然是由着戴蒿随便扯。
事实上戴蒿在起身开口之后,说了些绵里藏针的“公道”言语,然后就给那个年轻隐官阴阳怪气说了一通,结果老人的屁股底下,一张椅子就像戳满飞剑了,死活再不敢落座。
老管事没来由感慨一句,“做买卖也好,做事做人也罢,还是都要讲一讲良心的。”
斜眼看了那俩年轻男女,戴蒿笑道:“吃了亏就长点记性,不然就白吃顿苦头了。下了山出门在外,不是爹不是娘的,谁也不会惯着谁。”
一个游仙阁的祖师堂嫡传,一个泗水红杏山的仙子,先前来剑气长城遗址,在渡船上边,就喜欢眉来眼去的,真当自己是一双神仙眷侣了?
戴蒿跟着这条太羹渡船一年到头在外跑江湖,什么人没见过,虽说老管事修行不济,只是眼光何等老辣,瞧见了那对年轻男女的神色微变。
戴蒿啧啧道:“看来是白吃了顿打。”
这俩年轻人,没有傲骨,傲气倒是不缺,可能这就叫狗改不了吃屎。
生活不是处处屠狗场,没那么多狗血。
世道又处处是屠狗场,遍地洒落狗血。
戴蒿心声道:“贾老弟,我与祝媛和红杏山都不熟,就不当那恶人了,在你这边,倒是愿意多嘴提一句,以后再为人护道,行走山下,别给蠢货糊一裤裆的黄泥巴,脱裤子容易漏腚,不脱吧,伸手擦拭起来,就是个掏裤裆的不雅动作,到头来脱和不脱,在外人眼中,都是个笑话。”
贾玄感叹道:“戴老哥话糙理不糙。”
戴蒿抚须而笑,“粗粮养胃,糙话活人。”
在大兴土木的雨龙宗祖师堂遗址那边,云签站在山顶,她感慨万千。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果真如此,被那个年轻隐官说中了。
如果不是那个年轻人当年的提醒,雨龙宗绵延数千年的香火,就算彻底断绝在蛮荒天下的那帮畜生手中了。
那次寄往水精宫的一封密信,纸上只有两个字:北迁。
曾经被师姐随手丢弃,又被云签重新收起,小心翼翼珍藏起来。
那封信上除了文字,除了剑仙邵云岩的花押,还有两个古篆印文,隐官。
当初她成功带走了六十二位谱牒修士,其中地仙三人。之后在游历途中,陆陆续续又收取了十数位弟子,加上从雨龙宗所辖岛屿归拢起来的修士,满打满算依旧不足百人,可这就是如今雨龙宗的所有家底了。
云签如今在等一个人,也就是未来的雨龙宗宗主,剑气长城的女子剑修,纳兰彩焕。
如今纳兰彩焕已经是玉璞境剑仙了。
当年纳兰彩焕提出了一笔买卖,云签不是那种过河拆桥的人,何况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云签都愿意将她奉迎为雨龙宗宗主。
一条即将到达大骊京城的渡船,大骊藩王宋集薪笑道:“稚圭,你都是飞升境了,户籍一事,什么时候我帮你改改?”
在槐黄县衙署户房那边,稚圭的籍贯还是婢女身份的贱籍,州府乃至大骊礼部自然就照搬了。
稚圭眉眼柔顺,摇头道:“不用改啊,拿来提醒自己做人不忘本嘛。”
好像还是当年的泥瓶巷主仆,挑水晒衣,洗菜做饭,大手大脚花钱,添置家当,等到屋内物件多到实在摆不下了,她就随手贱卖出去,然后成了她的私房钱。
宋集薪笑了笑,“那什么时候你有想法了,与我说一声。”
他看了眼她的侧脸,既熟悉又陌生。
浩然天下水运,被中土文庙一分为二,道号青钟的渌水坑澹澹夫人,总掌九洲陆地水运。
此外四海水运,又被一分为四,四片海域各有一位大水君坐镇,哪怕被切割成四份的辖境,任何单独的一座水域,依旧可谓是广袤无垠,辽阔无边。
其中三位大湖水君,顺势升任了四海水君的高位,位列中土文庙新编撰的神灵谱牒从一品,与穗山大神品秩相同。
而她身为世间唯一一条真龙,却只是东海水君,如果是那场大战之前的稚圭,会觉得文庙如此作为,简直就是故意羞辱她。但是现在的稚圭,就只是冷笑几声,然后她没有任何推三阻四,接纳了一海水君神位。
落魄山上,老厨子最近给小米粒做了个棉布小挎包,用来装更多的瓜子。
小米粒对小挎包的喜爱,半点不输给那条金扁担,喜新不厌旧嘛。
今儿一个鲤鱼打挺,起床后,小米粒落地一跺脚,又睡过头了,抄起一把镜子,指着镜面,说,咋回事,又睡懒觉,嗯?!还有脸笑?下不为例啊!再睡懒觉,我可就要请客吃酸菜鱼了啊,你怕不怕?!
陈灵均还是三天两头往骑龙巷跑,忙着找贾老哥侃大山。一老一小,酒桌上的车轱辘话反复说,竟然谁也没个腻歪的。跟小镇“差不多岁数”的孩子,狭路相逢。陈灵均就蹦蹦跳跳,左右摇晃,跳起来出拳吓唬人。
小哑巴跟掌柜石柔看了不少书,专程去了趟红烛镇,扛了一大麻袋的书回铺子。掌柜石柔就笑问你有钱?小哑巴摇摇头,直接说么的钱。
咋回事?
我找到了那个掌柜,说是老厨子要我帮忙买的,钱以后补上。
这也行?
小哑巴咧嘴一笑,有事我担着,实在不行就还回去,反正书上也没少掉一个字。
呦,有师父的人就是不一样,很横嘛。
哈。
朱敛有次陪着陈灵均一起下山来骑龙巷,小哑巴给了他几本书,说是帮老厨子你买的,道谢就不用了,只是别忘了记得去红烛镇那边结账。
朱敛眼睛一亮,随手翻了几页,咳嗽几声,埋怨道:“老夫一身正气,你竟然帮我买这样的书?”
小哑巴就伸出手,不要就还我。老厨子已经将几本书收入袖中。
陈灵均唉声叹气,跟老厨子抱怨,说当初我就不建议小哑巴下山,在铺子这边当差,容易学坏了。
十万大山,弟子和看门狗都不在,暂时只剩下老瞎子独自一人,今天的客人,是一袭青衫,斩龙之人,如今化名陈清流。
陈清流笑问道:“听说前辈破天荒收了个开门弟子。”
老瞎子点点头。
陈清流站在崖畔,没来由说道:“我是很后来,才知道原来钓鱼挂蚯蚓,是可以露出钩尖的。”
老瞎子没好气道:“少扯这些虚头巴脑的。”
合道星河的符箓于玄,睁开眼,然后看到了一个腰悬袋子的年轻人,后者是当之无愧的的步罡踏斗,凌空蹈虚,以一颗颗星辰作为渡口。
上古三山,掌管生死度牒。远古五嶽,司职五行运转。
于玄看了眼那只不起眼的袋子,好奇一事,里边装了多少张符箓,数百万,千万?
今天陈灵均闲来无事,与贾老哥唠嗑完毕,就在小镇独自逛荡,最后走了一趟自家老爷的泥瓶巷,看看有无蟊贼,就御风而起,打算回落魄山了,无意间低头一瞧,发现来了几个生面孔的人物,瞧着像是修道之人,不过貌似境界一般。
只见那条龙须河畔,有个中年僧人站在水边,小镇里边一间学塾外,有个老夫子站在窗外,还有一位少年道童,从东边大门骑牛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