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周围的兵马从数量上来说可是天下第一,从战斗力来说,就要朝着倒数那些名次来说了,京卫都是京师和周围的无赖子充任,骚扰百姓还可以,打仗甚至是操练都是草包异常,根本作不得用的。
而京师周围屯驻的十二团营也是凋敝不堪,每日间倒是从未得闲,因为京师周围皇族勋贵们的庄子,一般都是去抓这些十二团营的士兵耕种,这农夫如何能打得了仗,更是不用提了。
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太监手中掌握的武力,御马监属下的勇士营,四千多人的规模,装备最为精良,都是没有什么家室的年轻人服役,这些年轻人多是从草原上和关外逃回来的汉人青年,这些人算是有战斗力的。
可这支小部队,现在已经被当作护卫紫禁城的最重要力量,被御马监的掌印太监牢牢的把握在手中,轻易的不肯放手。
眼下在北直隶护卫京师的是当年洪承畴和孙传庭从陕西带过来的陕西边兵,这几年缺粮少饷的,战斗力也是一天天的凋敝下去,再就是提督京营太监刘元斌掌握着两万多人的楚军,还算是有战斗力的。
五城兵马司的士兵则是连京卫的草包都不如,他们在京师内名为维护京师治安城防,可真有大敌到来,有各军的兵马甚至是城内的民壮守城,这维持治安,天子脚下,谁家的治安他们敢去维护,那些富贵人家,财雄势大的不必说了,就算这老百姓也不是善于之辈,甚至连那受气的祖宗,缩手缩脚的顺天府衙役们瞧不起这五城兵马司的。
兵丁草包成这个程度,也就是摆在各处城门装装样子,打仗是根本用不到他们的,守门的那名把总,手虽然是按在刀柄上,但心中胆气却是虚的。
几番对答,听说对方是山东兵马,已经有些弱了,再听到一个“送人头”,凭空打了一个冷战,后退了两三步。
漂荡了半天的那股刺鼻的石灰味道,顿时是有了些别的寒意,这把总连忙的把鼻子捂住,抬头再打量站在那里的车夫。
本来京师中这几天风向大转,可毕竟有前面的舆论基础在,听这山东来的车夫说是送人头,这把总却猛地反应过来,搞不好山东兵马的功劳是真的,这大明这几十年的来的积弊,就是将领虚报军功。
杀敌十数人,层层叠叠报到兵部来的时候,往往就变成了歼敌数万,关外的满清鞑虏,多尔衮已经是在报捷文书之中死过十几次,皇太极也死过三四次,其余有名号的将领都已经是死过几次。
长此以往,众人的心里承受能力也是强了起来,不管你报捷的文书上说的如何天花乱坠,大家先给你打个折扣,然后再行计算,一般普遍的行市是打到一折上,也就是说地方上武将报上来的斩首八百,那就按照八十算,如果是对关外的鞑虏,那这一折还要打上一折,往往还不能确信。
要想在兵部领到军功犒赏,那还必须把首级送上来报功,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地方上的军将又开始杀良冒功,比如说歼敌数百,结果八成都是当地县城的妇孺,甚至还有杀童生秀才,用首级凑数的。
最近这些年,对阵鞑虏的军将报功相当的实在,因为根本没有打过什么胜仗,二来满蒙鞑虏士兵,因为饮食和生活习惯,服装发型都和汉人有很大的不同,就算是首级也能轻易的分辨出来真假,所以蒙混不过去。
这些事情向来都是京城的笑谈之一,五城兵马司的这些兵将晒太阳说闲话的谈资之一,后退了几步的把总反应很快,立刻是明白了过来。
不过抬头看着对方,却发现那这送人头的车队头目眼神脸色都是似笑非笑,显然是在哪里轻视他方才的后退怯场。
京师的军民有个习惯,那就是瞧不起天下人,这和松江府、苏州府的居民认为其他地方人都是穷人的习惯一样,这名把总被这穿着朴素的山东人瞧不起,顿时是凭空生出一股火来,把捂在鼻子上的手拿下,大声的喝道:
“你说是人头就是人头,莫非欺负咱是三岁的孩子,把这苫布打开,本官要每辆车挨个查验。”
说完回头大声的吆喝道:
“弟兄们,都给我过来,每辆车每辆车的查验,鬼知道你们山东这些兵马是不是用百姓的脑袋来冒功,大爷眼里面可容不下一粒砂子!!”
本来山东率领车队的这名头目从怀里掏出了各项的手续文书,还有山东巡抚和总兵联合的关防征明,想笑着说句客气话,谁想到他的礼貌笑容却被对方当成了轻视,莫名的发起火来。
领着车队前来京师的却是登州军的一名把总,来送首级这件事情李孟漠不关心,只不过是走个手续,而赵能每天忙着善后和招兵补充部队,也是忙得不可开交,结果新上任的登州军副将王韬来交待这件事。
王韬从前也是个把总,根本没有接触过此类的事情,新官上任,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他对这件事,能有个什么交待,所说的无非是“好好干,把大帅交办的东西完成,千万别弱了咱们胶州营的气势”。
这个千万不要弱了气势,就等于是给这名把总来京师的行为定了调子,看见五城兵马司守卫西门的这名把总高声吆喝起来,想要找麻烦,他的客气礼貌也全是丢到了一旁,看见城门那边的官兵小跑着朝这边赶过来,他倒也干脆利索,后撤一步,走到马车跟前,伸手就是把捆着苫布的绳索解开,一把扯掉了苫布。
好像是装着西瓜的大竹筐,不过在竹筐里面的确是人头,一个个已经皮肉收缩,狰狞可怖的人头。
胶州营的军将士兵是看习惯了,可突然出现在五城兵马司这些太平军兵面前,这视觉冲击力可是颇为惊人。配合上骤然浓烈起来的石灰、药物和尸体的腥臭,那名把总再也撑不住,快跑到路边,跪在地上不管不顾的大吐起来。
那些小跑着过来的京师守门官兵,齐齐的刹住了脚步,他们也看见了车上的那些人头,这些京师的军兵,别看手上那这刀枪,估计这辈子看过的杀鸡杀猪的次数都是有限,何况是见到这些人头。
一个个心胆俱寒,什么话也是说不出来,自家的头目还在边上哇哇大吐呢,一帮人倒是见机的快,连忙聚到那五城兵马司的把总跟前,嘘寒问暖。
每辆车都是两个人,一名车夫一名护卫,差不多四百多人的样子,此时正在慢慢的聚到这里来,车队的把总头目冷笑一声,朗声开口道:
“镇东将军、山东总兵李大人属下,今来京师献捷,自贼酋阿巴泰至下属八旗各军,共首级三万六千四百二十一枚,请守城门的弟兄查验之后,准许进城。”
这车队头目说的铿锵有力,那位兵马司的军官差不多把胃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吐了出来,人已经是虚弱之极,听到对方这番话,哪还敢再耍什么脾气,只是在那里客客气气的低声说道:
“各位兄弟稍等,这么大的事情,不是兄弟我能做了主的,还要进城禀报,见谅见谅,请稍待!!”
话说的这般客气,周围的兵马司官兵也都是懂事的,脸上都是挂上了十分的笑容,点头哈腰,那兵马司的军官拽过来一名属下,打发到城内去报信去了,自己则是两个人扶着,到城门边上先坐坐,脚步都是不稳了。
天子脚下,要走手续可是麻烦的很,那报信的士兵一进城门,半天就没有什么消息传回来了。
胶州营登州军的这名把总也是无奈,太阳渐高,这京师西门来往的行人也开始多起来,自从知道鞑虏已经被歼灭,或者是短暂时间来不了之后,京师内外又是变得热闹起来,总归这一年一度的春节要好好的过。
有些人是城内权贵的家仆,去城外的庄子采办东西,也有的是想要进城去兜售年货,还有各地来的使者,给京师各位大佬和关系送礼拜年,也有城内城外的亲戚彼此走得动,这来来往往的人真是不少。
这么多经过此处的人,看见路边这浩浩荡荡的大车队,都是有些好奇,胶州营的士兵平民打扮,倒也不是那么吓人,对百姓也是和气,有问必答。
山东兵马在河间府全歼鞑虏的消息,这几天尽管是变了味道,可仍然在大家的脑海之中,今日间听到是这山东人来送首级献捷来了,人人都是兴奋起来,国人喜欢看热闹的传统,要从几千年前算起。
此时年关,人也有闲工夫,自然都是围了上来,问东问西,也不管什么大过年的见人头不吉利,真有要打开马车的苫布看看的。
临走的时候,袁文宏也曾有过叮嘱,若是有人问起,一定要据实回答,胶州营这次的武功,据实回答已经会让人觉得牛皮吹上了天,不能再添油加醋了,据实回答,并且对待平民百姓要和气,在民间也要把胶州营的赫赫武功传扬开去。
胶州营押送人头的士兵们按照临行前的布置,有问必答,想看人头的就打开苫布给他们看看。
如此一来,更是人气高涨,热闹非凡,京师西门外的官道上,很快就是寸步难行,城内的人听说之后,都是出来看热闹,更别说这来来往往的行人们了,让胶州这车队士兵惊讶的是,平民百姓对这鞑子首级可不如那兵马司的草包官兵恐惧,反倒是兴致勃勃的凑近了观看。
现在的满清鞑虏,还不是后世的那种大辫子,而是在后脑勺巴掌大小的头发,一根猪尾巴模样的小辫子,这就是所谓的金钱鼠尾,战场上也就是这样的头型才适合,而且相貌之类的,明显和汉人区别很大。
何况百姓们那里分得清楚,看见这些首级的模样,已经是相信了那山东李将军全歼鞑虏的传闻。
众人的热情迅速的高涨起来,这献捷送礼的士兵们可就是英雄了,纷纷挤上去七嘴八舌的询问,当日间到底是如何战斗的。
从山东启程的时候,倒也没有说明要挑选口舌便给灵活的士兵,但这些来押送的登州军士兵大都是参加过当日间那场战斗的,真实经历过,自然就有话可说,或者是流利或者是磕磕巴巴的回答那些京师民众的问题。
说紧张的准备,周围鸦雀无声,说急行军在清晨和敌人突然遭遇,周围提心吊胆,说道大炮火铳轰击,鞑虏死伤一片,周围叫好连声,说道八旗方队冲阵,大炮轰击,人人倒吸一口冷气。
现在靠在路边的车队,里三层外三层围着全是平民百姓,这其中不乏穿着绫罗绸缎的富贵人家,都是不管不顾的拥挤的周围,聚精会神,悄声静气的听着那些士兵们的讲述,这宽阔的官道上已经是走不动人了。
城内的人还在不断的涌出,城外的经过的人基本上就不会在进城,现在还有人乘坐着马车向外赶。
就连城头上都有了不少人,还有些真正的贵人就在附近,挤不进来,索性是让下人们进去听,进去听一段,跑回来讲一段。就连守城门的士兵都是丢掉了手头上的活计,也是拥挤进来听讲,那大吐的军官也是恢复了精神,可笑的是,还拿着个饮水的葫芦,边听边喝。
场面愈发的安静,只剩下那些带着点山东口音的士兵们的话语,这些胶州营登州军的士兵,在当日的大战中,为胜利的狂喜,为牺牲战友的悲哀,一幕幕都是经历过来,本以为自己已经是情绪平复。
可随着一句句的述说,那些情绪都被调动起来,有的士兵说着说着,语气已经是哽咽,一句话说不下去,周围的听众看见这些朴实的山东官兵如此动情,也都是跟着唏嘘不已。
说到后英雄王韬主动站出来,持矛大呼,说道赵能率领火铳队列一往无前,打的鞑子主将落荒而逃的时候。
周围的听众先是安静,然后爆发出来了巨大的欢呼,没有人觉得这些士兵背后的人头是什么可怕的东西,都觉得这是他们功勋的证明。
本来是围在外面的百姓们拼命的朝前拥挤,那些手上带着东西的,都是把手中的年货拿出来塞给马车上的官兵,很快士兵们双手就拿不下了,那些百姓们就把东西朝着他们身边放,好像不如此就不能展现他们对这些勇士的谢意。
这种热情过了一会,又有些鲜衣怒马的豪奴在外围吆喝,驱散人群,百姓们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给他们让出一条路来,胶州营登州军的士兵们也都是警惕准备,谁想到这些豪奴到了跟前,一个个态度放得极为谦恭,手中都是那这沉重的包袱,口中说道:
“这都是我们家主人/老爷/少爷/夫人,给各位兵爷的犒赏,这么长时间没有发饷,却打出这样的胜仗,真是不容易!!”
外围刚刚冷却下来的气氛,又是因为这个插曲变得热烈起来,此时城头上和城门附近的欢呼才想起来,那些外圈的富贵人士总归是听得慢了些。
众人只是欢呼,却不知道用什么词语来表达,到最后水浒和三国中听来的话语派上了用场,一阵阵的在那里哄叫道:
“壮士!!壮士!!好汉!!好汉!!”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也有些夹在其中的呼喝“李将军真是英雄”“那王副将真是豪杰”等等。
这声势浩大,就连城内也都是听到了,京卫,御马监勇士营,顺天府的衙役,还有锦衣卫那边都是紧张异常,还以为出了什么乱子,一边派人探查,一边紧张戒备。
那名进城报信的兵马司头目,出城门可是费了好大的力气,见到城外的声势,还以为出了什么乱子,大吃一惊,跟在他身后的两名兵部主事还有十几个小吏也都是脸色惊惧,这兵马司的头目出城的时候,已经是找不到自己的同伴了,因为他同伴借着地利已经是凑到跟前去听。
这头目听着身边的人七嘴八舌的议论方才所听到的,禁不住心中暗骂,跑腿的事情让老子去做,这等痛快事,你们却占了便宜,不过肚子里骂是肚子里骂,可不自觉的也是被这种欢喜的气氛所感染,边走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