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阳再也无法做声。
半晌,他眼里满是不舍之色,“唉,我总是不明白人类的想法,明明人生苦短,可他们总是浪费在我不可理解的事情上面。小姑娘,我还是建议你不要离开为好……”
她再次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长长的睫毛:“云阳,我真希望还能再见你一面。呵,你知道吗?我常常幻想一个场景:等你十万岁生日的时候我再来看你,好好替你庆祝一下。可是,还有十年,也实在是太漫长了……我可能等不到十年了……云阳,我能不能提前祝你十万岁生日快乐?”
树精的眼睛忘记了转动,死死盯着她,一棵树的眼睛里,竟然慢慢有了泪水。
她也凝视他。
很多时候,她都忘记了这只是一棵树。
很多时候,她都误以为这是自己在世界上唯一的朋友。
许多人,根本不如一棵树,不是吗?
云阳却更加悲哀了。
他分明从她灰白的脸上看到一种死亡之气,这比起她刚来周山之时,更令人恐惧不安——刚来周山,只是样子丑了点。
可现在,那死亡之气已经在她的血脉和五脏六腑之间游走。
那是一种慢性死亡。
一种被人算计好的,到了时间就定时爆炸的死亡。
别说他只是一个树精,只怕大神大仙出手,也不见得有挽救的机会了。
也正因此,他才绝望得一塌糊涂。
十万年看透红尘的双眼,一颗一颗的泪水涌出来。
她呵呵笑起来:“云阳,你可别哭啊。你知道吗?我从未见过男人哭泣,在人类的世界,男人是不轻易哭泣的……大家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可是,他只是一个树精,他并不是一个男人。
“不对,我见过小狼王哭,他哭起来很丑很丑,令人憎恶。呵,你也别哭啦……”
小狼王哭起来很丑,云阳哭起来却很美。
但是,再美的哭泣也不如丑陋的微笑。
她伸出手,柔声道:“云阳,笑一下吧。笑着告别才是对我最好的鼓励。”
一阵风来,树的眼泪就像雾气一样被很快吹干了。
树精又恢复了平静,却从胸口——粗大的古老年轮里裂出一个珠子。
那墨绿色的珠子如鸡蛋般大小,正好落在凫风初蕾的掌心里。
“云阳,这是什么?”
“小姑娘,你拿着吧,当死亡无可避免时,你就吞下这颗珠子。”
她并不问吞下这颗珠子会发生什么,她只是一反手,将珠子退回去,语气十分坚决:“云阳,这珠子我不能要!”
“为什么?”
她微微一笑:“你知道人类有一种很可怕的习俗吗?”
“哦?”
“人类有一种非常非常可怕的习俗,比如,一个人的肾坏了快死了,如果换上另一个人的肾能活,那么,这个病人会争着抢着去换走别人的肾。最后的结果便是,得到了别人的肾脏的病人最多只能延续几年的生命,而被迫摘下自己肾脏的健康人,也从此变成一个只剩下半条命的病人……用两个人的衰竭去换取一个人的半条命,你觉得这种行为可取吗?”
树精凝视她:“你以为,我送了你这颗珠子,我自己就会死?”
她和颜悦色:“云阳,你并不是神仙。你也没有灵药,你所能提供给我的,无非是你自身十万年积累的元气和能量。可是,这有什么用呢?我就算吸取了你的能量,也无非只是多苟延残喘几年,最后还是会死掉!而你,就再也迎不来你十万年的生日了。这可不是双赢,这是两败俱伤,毫无意义的牺牲啊……”
云阳再次将珠子塞在她手里,十分固执:“我一定会迎来自己十万岁的生日,可是,你若是没有苟延残喘的等待,就不会等到奇迹的出现!”
她呵呵大笑:“我不再需要任何的奇迹了。”
言毕,强行将珠子还给云阳,转身就走。
几条柔软的树枝垂下来,轻轻拉着她,好像要挽留那时日无多的脚步。
可是,凫风初蕾离去的脚步已经彻底坚定,她背对着云阳,声音很轻:“云阳,再见吧。”
有露珠飞溅,就像是一个人的眼泪。
头发,肩头,都慢慢地被濡湿,就像一颗已经潮湿的心。
她吹了声口哨,嬉戏的大熊猫立即飞奔过来。
她轻轻拍了拍它的头:“老伙计,你还记得回金沙王城的路吗?”
走出三百里地,凫风初蕾还清晰地听得云阳的叹息。
整个周山,全是他的惆怅。
大熊猫驻足,她回头,看到那颗十万年的古树已经快彻底消失在视线之中了。她想,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云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