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朱弦焦虑地站在邺国的皇宫外面。
这次,他不是偷闯皇宫,而是以南朝冀州刺史的身份前来拜会。扶罗城破、宁镇坞堡毁灭的消息一传开,他就立刻从冀州赶回,可是,回去后,看到的只是满地的灰烬和堆积如山的尸首了。
蓝熙之、刘侍卫、孙休,一个也不见了。他寻觅多日,只在尸堆里发现了刘侍卫和孙休的遗体,却没有见到蓝熙之的“尸体”。
这次大战,扶罗城的居民士兵、坞堡上下,几乎再无幸存者,也难以打听到任何消息,他只能从尸体的服侍上辨识出至少有燕军、邺军、羌军、坞堡等几方参加了这场混战。后来又打听得燕军被邺国张桦率领的大军击溃,心下有了计较,便对石良玉抱了点希望,希望是他救下了蓝熙之。
蓝熙之生死未卜,他心里急得跟猫抓一样,但是,只要蓝熙之没有死,她一定是在石良玉的皇宫,因为石良玉已经召告天下,这是她的皇后了。他也明白在这邺国皇宫,无法硬闯,也没必要硬闯,所以,干脆上门求见石良玉。
石良玉刚刚结束早朝,一名太监走进来:“陛下,外面有南朝使者冀州刺史朱弦求见。”
石良玉立刻明白了他来的意图,道:“传。将朱大人带到御花园里。”
“是。”
天气阴沉沉的,蓝熙之独自坐在背风的花房里,看着外面御花园里初冬的萧条草木。她似乎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慢慢流逝,所以再也不愿意躺在床上浑浑噩噩地等死了。每天,她都会坚持在这里看那些常青的松柏,或者枯萎的花木。而石良玉,只是参加早朝,一退朝就会马上赶来陪她,将所有的政事都推到晚上,等她睡着了再加班处理。
远远地,她看见石良玉走了过来,面带微笑。
她看着他,也笑起来:“水果男,你什么事情这么开心啊?”
“熙之,有故人来看你了,你见不见?”
“谁啊?”
“朱弦。”
“哦。”她愣了一下,“朱弦肯定是听说坞堡被毁灭,担心着我来找我啦。水果男,朱弦为萧卷所托多年照顾我,也是我罕有的朋友,他……”
“熙之,你放心吧,我决不会为难朱弦的。熙之,我和朱家恩怨已了,也不打算再和他们纠缠不休了。”
他见蓝熙之松了口气的样子,道:“熙之,我想你是愿意见他的,所以叫他进来了,大概过一会儿就会到了……”
她伸长脖子四处看看:“好啊。”
两人静静坐了一会儿,蓝熙之一直在东张西望,忽见外面,一名太监远远地带了个人走过来,正是朱弦。
她喊一声“朱弦”,尽管她的声音十分微弱,朱弦不知怎地仿佛听到了似的,几乎是飞奔了过来,声音都微微有些颤抖:“熙之……你总算还活着……”
认识许多年来,他从来是连名带姓地称呼她,可是,在内心深处,他总是期待着能够用一种很亲热的方式称呼她,这是第一次,情急之下,他叫出了在自己心灵深处绕了千回百转的名字:熙之!熙之!!
蓝熙之见到他也很激动,微笑道:“朱弦,我没有死。”
“没有死就好,没有死就好!”
可是,她的微弱的声音、她脸上死灰一般的颜色是那样沉重,重逢的喜悦很快被心底的恐惧掩埋,“熙之,你怎么啦?”
“朱弦,没什么,你不要担心我。”
“蓝熙之,我怎会不担心?你病得这么严重……”
石良玉一直站在一边,冷静地看着朱弦失魂落魄、心碎痛苦的样子。他心里忽然觉得有些悲哀,看朱弦完全就是看着另外一个绝望的自己。这些年,朱弦“奉命”照顾他自己口中的“先帝的遗孀”,可是,他一次又一次的舍命救援、他一次又一次眼底深藏的痛苦和关切爱恋,又怎会是“奉命行事”而已?
可是,他却一直深深隐藏着自己这种强烈的感情,始终不曾有任何表露,以免让蓝熙之为难。所以,在蓝熙之眼里,他永远只是她的一个朋友,是先帝托付了来照顾自己的“朋友”、“臣子”而已。
第一次,他忽然觉得朱弦看起来并非那么讨厌,而是非常有男子气概、英雄气概的人。他开了口,平静道:“朱弦,我这些年很少佩服什么人,但是,我很佩服你。”
朱弦和蓝熙之都不解地看着他,一时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你接受先帝嘱托,多年如一日坚守自己的承诺,如姐妹一般照顾蓝熙之!朱弦,你是条汉子。”
朱弦心里一震,这话他曾几次对石良玉说过,如今居然轮到石良玉来对自己说了。好似一个被窥破了心事的小孩子,他满面通红,长睫毛垂下来遮住眼睛,然后又掀上去,注视着蓝熙之,话却是对石良玉说的:“多谢称赞,也多谢你照顾蓝熙之。蓝熙之,我是专门来带你走的,你身体不好,得赶紧治疗……”
石良玉的目光不经意地向蓝熙之看去,心里却一阵狂跳,就像一个等待着裁决的囚徒,等待着蓝熙之的回答,她到底是走还是留!
蓝熙之看他一眼,他微笑着没有作声,手却紧紧捏着,紧张得全身的筋脉似乎都要爆裂开来。心里想祈祷,却又不知该向谁祈祷,头昏脑胀中,他忽然如此清晰地听得她微弱的声音“……呵呵,朱弦,谢谢你来找我。我也很希望回去,可是,我很累,不想再奔波了,我就在这里再呆几天吧……”
身体上和心灵上一样疲倦,也不想再折腾了,而且,心里似乎有个小小的难过的声音在告诉自己:反正都没几天好活了,又何必再让水果男难过?
不知不觉松开的手竟然满是冷汗,石良玉狂喜地上前一步,声音都有些哽咽:“熙之,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心底像有一块东西生生被割断了,朱弦的长睫毛阖住眼帘,许久才抬起来,镇定地看着蓝熙之满脸的惨白,低声道:“也好,你的身子不宜再奔波了,先治好再说吧。蓝熙之,你什么都不要担心,好好养病。”
“嗯,谢谢你,朱弦,你不用担心我,你回去吧。”
“好的。”
两人一起走在御花园外面的小径上,朱弦淡淡道:“你不用送我——蓝熙之,她已经病入膏肓了!你告诉我,到底还能不能治好?”
石良玉看他一眼:“朱弦,你放心吧,葛洪,以前江南医术很高明的那个道士在我这里,他会尽力治疗熙之的。”
朱弦想起他那样从紧张到狂喜的表情,心里叹息一声:“石良玉,她不走,就没有任何人能带她走。同样,她不想留下的话,你也不能勉强她。”
“我知道。我一定会治好她的。等她病好之后,无论她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接受的。现在,她情况危急,再也不能奔波劳顿了。”
“也罢,你也算她许多年的朋友了,你好好待她吧。”
石良玉叹息一声,忽然躬身向朱弦行了一礼:“多谢你还肯相信我!”
朱弦点点头,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无论是他的妹妹、还是他的父亲,都是两人心里的痛,互相都不忍再去触摸,只好就这样掩盖着伤疤,希望能够慢慢遗忘。
直到朱弦的背影消失在这条小径的尽头,石良玉才转过身,忽然一阵狂奔。
蓝熙之只觉得眼前一花,一个人风一般冲到了自己面前,扶住自己的双肩,声音里是难以掩饰的狂喜:“熙之,熙之……”
“你怎么啦,水果男?”
心里的狂喜和激动要突破胸腔找到一个发泄的地方,他大声道:“熙之,你做出了选择,是你自己做出了选择……我很开心啊,我太开心了……”
蓝熙之见他如疯魔一般,吓了一跳,有气无力地道:“你开心啥呢!?”
傍晚,蓝熙之勉强喝了半碗参汤,却又呕出一大口血。石良玉扶她回到房间,看她躺下,睡着了,轻轻带上门,直奔药膳间而去。葛洪和几名御医都在那里,瓦罐里,葛洪亲自配置,亲自熬制的药快要煎好了。
石良玉先摒退了几名御医和药膳间的闲杂人等,只留下了葛洪。
葛洪有些不安:“陛下,这药真要给她服下去?”
石良玉坚定地点点头。
“可是,她愿意么?”
“她并不知道这是什么药,你也不能告诉她。”
“可是,先帝……”
石良玉的目光变得十分凌厉:“先帝也是希望她活下去的吧?再说,她现在已经是朕的皇后了!朕这样做,没什么不对吧?”
葛洪第一次见他如此凌厉的目光,他不再如往常那样平易近人的说“我”,而是称“朕”了。他也不再是以故旧的商量的语气,而是君王的强制的命令。
葛洪不敢多说,小心翼翼道:“好,这药份量是逐日加深的,要三天后才会见效。贫道怕药的份量重了,她的身子经受不起,反倒起副作用。”
“能早点见效自然更好,不过一切要以保证她的身子为前提。”
“遵命。”
清晨,石良玉亲自端了药进来,放在旁边的桌几上,凉得恰到好处。
今日有难得的一点阳光,石良玉将她抱到外面避风的花房里,让她在阳光下闭目养神。过一会儿,她睁开眼睛看石良玉一眼,黯淡的眼神充满了笑意:“你今天这么早就退朝,不去处理事情了?”
“事情都处理完了。”
他端起药碗,放到她唇边:“这是葛洪开的药,很有效的,你喝吧。”
蓝熙之看着这碗褐色的药汁,跟其他的药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区别。她想起几年前,在读书台的时候,葛洪的《抱朴子》和他的采阳补阴的养生术,想起萧卷,微微有些失神。
这些天,她老是觉得萧卷的面孔越来越清晰,仿佛就随时跟在自己身边,要将自己带走,带到一个很好很好的地方,就如自己曾多次梦见的那种开满绿色丝绸一般花朵的山谷,或者结满碗口般大小的红色鲜美的水果的天堂……
石良玉见她失神,柔声道:“熙之,喝了药吧。”
她回过神来,微笑道:“不知怎地,这些天,我老是觉得萧卷就在我身边。”
石良玉见她笑得那样开心,心里疼痛,柔声道:“这药是葛洪特制的秘方,很有效的……”
“葛洪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呵呵。”
“是啊。他是有些奇奇怪怪的。”
连续服用了三天葛洪开的那种密制的药后,蓝熙之的精神慢慢好了一些,手脚也慢慢有力了一些,三天下来,她甚至只吐了一次血,还每天都吃了点东西,也没有呕吐。
石良玉欣喜地看着她的这些变化,每天都早早退朝,陪着她,尽量找许多开心的东西让她心情愉快。
到第三天傍晚,早早吃了晚饭,蓝熙之觉得浑身有些燥热不安起来。
石良玉一直陪伴着她,陪她一起看看画,谈说一些奇闻轶事,见她忽然变得有些急躁,慢慢地,额头也渗出汗珠来。
他知道,这是葛洪的药起了作用,他的份量是逐日加大,前两天还没有什么,到第三天,终于慢慢发作了。
她已经只穿着薄薄的一件绣衣了,却依旧觉得口干舌燥,浑身燥热难当,慢慢地,额头上,浑身上下都有了汗水。
石良玉见她的头发都已经汗湿了,心里很是不舍,轻轻抱起她,柔声道:“熙之,去沐浴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