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朝服远远走进来的老人,和记忆中一样的面容,连眼神都是一如既往的慈祥和蔼。他显然看到了自己,脚步微微顿了顿。隔得远,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是阳光洒下,他眼中些微的晶莹却是显而易见。
秋明月眼眶微涩。她想奔过去,脚底却像生了根一般,挪不动。绿鸢早就跪在了地上,却没出声。
稍刻,沈从山又继续抬步走了进来。离得进了,秋明月还是不敢上前。
这是她的外祖父,从小疼她教她的外祖父。她在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真心待她的亲人之一。
“傻丫头,哭什么哭?”
沈从山的声音突然响在耳彻,苍老,却带着慈爱和宠溺,将那浓浓的激动掩盖。
秋明月浑身一震,直到那只苍老的手拂过她的脸颊,她才蓦然发现,原来不知何时,她已经泪如雨下。
她张了张口,声音极其嘶哑的唤了一声。
“外祖父…”
沈从山手指一颤,压抑的情绪破裂而出。
“明月…”
秋明月吸了吸鼻子,一把擦干脸上的泪水,努力露出笑脸来。
“外祖父,你回来了。”
沈从山看着她的笑脸,有几分恍惚。
“明月…长大了。”
秋明月微微浅笑,“我都十三岁了,自然长大了。外祖父该不会以为,我还是从前那个在你膝前的小女孩儿吧。”
“是啊,不知不觉,你都十三岁了。”沈从山有些怅惘的叹了一声,“看着你,我就想起你娘。当年也是你这般年纪,若非遇到你爹…”
他突然闭上了嘴巴,神色有些冷淡,而后又化为长长的叹息声。
秋明月知道,外祖父定然还是因从前大老爷将沈氏一个人丢在扬州十几年而心生恨意。不过话说回来,如何能不恨?外祖母当年就是因为这件事情而病逝的。外祖父一生没有纳妾,和外祖父恩爱有加。外祖母离世的时候,也才四十几岁。方才外祖父见到自己微微失神,应该是从自己这张与外祖母相似的容颜上找回来昔日的记忆,所以才惆怅忧伤吧。
“一切都过去了。”
她扶着沈从山坐下,微微笑着,然后跪在他面前。
沈从山一惊,连忙去扶她。
“明月,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秋明月却摇头,“我是您的孙女,该给你磕头的。”
她说完就双手放在地上,恭恭敬敬的给他磕头。
沈从山双手僵在半空中,看着她一个一个的给自己磕头,老眼不由得又有些湿润了。
待秋明月磕了三个头,他连忙去扶她起来。
“好了,明月,够了。”
“不。”
秋明月道:“娘如今有了身孕,不便来给外祖父磕头请安,我是她的女儿,该代替母亲给您磕头。”她挣脱开沈从山的手,又匍匐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沈从山伸手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连声说道:“好,好,好。”
秋明月就着他的手站了起来,看着他眼含泪花,早已没有了昔日的沉稳底定的摸样。她心中叹息一声,到底是骨血亲情,外祖父许久没见到自己,以至于情动落泪。
绿鸢跟着她站了起来,伸手抹了抹眼角的泪水,低着头不说话。
“外祖父,您别哭啊。如今您来京城了,我和娘,还有明瑞,时时都可以来沈府看你,这是好事儿啊。”
沈从山笑了笑,“是啊,是好事。咱们祖孙三代人,终于又重逢了。可惜你外祖母不在了,不然的话,她肯定会很开心。”
他说着,不免又有些感伤起来。
秋明月垂下眼帘,“外祖母的忌日快到了吧。到时候咱们给她烧香的时候告诉她,她在天有灵,也会很开心的。”
“嗯。”
沈从山只是点头,没说话。
秋明月坐在下方,道:“明瑞快下学堂了,我已经让红萼在门口等着了,你见到她了吧。”
沈从山抬起头来,近花甲的容颜有些苍老,眼角皮肤都布上了皱纹,眼神中也染上了多于几年前的沧桑。
“看到了。”他又看了看她身后低着头的绿鸢。
“这几个丫鬟打小就跟着你。这一晃啊,都长这么大了。刚才在外面,我都差点认不出来了。”
秋明月也笑了笑,“明瑞也长大不少呢。”
“嗯。”沈从山摸了摸胡须,一脸的笑容。
“明瑞那孩子自幼聪慧。哦,对了,他学习可好?那小子,从小就顽皮。我没在身边,只怕他更是无法无天了。你这个当姐姐的,可得多督促他读书,将来才有出息。”他突然又想到什么,看向秋明月,老眼有些看不清神色。
“荣亲王去扬州宣旨的时候就告诉我了。明月,那荣亲王世子,我昨日见过。他…”
“您见过他?”
秋明月有些讶异,“您昨日不是进宫了么?”她想着,难道昨日凤倾璃还专门去见了她外公不成?
“我出宫的时候遇见了他。”
沈从山为她解惑,又沉默了一会儿,道:“明月,那荣亲王世子虽然身份尊贵,长得也极好。但是终归是…这一路上,荣亲王也向我透露了些消息。”
他看了眼大厅的丫鬟,挥了挥手。
“你们都下去。”
“是。”
山巧带着一种丫鬟走了出去。
秋明月也让绿鸢在门口等着。沈从山这才道:“明月,你老实告诉我,你是否与荣亲王世子早就相识?”
秋明月也知道这件事瞒不过沈从山,况且反正老太爷大老爷以及老太君都知道了,她也没打算瞒着沈从山,省得沈从山去求皇上收回圣旨触怒君颜,惹来大祸。于是就将当日回京的点点滴滴告诉了他,当然,该隐瞒的部分事实还是得隐瞒。比如凤倾璃时时翻墙进她闺房,比如他抱她吻她。这些事绝对不能说,否则如太老爷一般思想保守清流之辈的外祖父,一定会雷霆震怒。
她也不过是说,当日在宝华寺机缘巧合认识了太后,然后因一面之缘,大概凤倾璃对她心生好感,所以才在后来明瑞坠马之时相救等等。
她说完后,沈从山沉默了一会儿,道:“明月,如果你不想嫁给荣亲王世子,那么我可以…”
“外祖父。”
秋明月打断他,正色道:“圣旨已下,不可违逆。您若是去见皇上,莫说不能扭转乾坤,更甚者会连累自身,得不偿失啊。”
沈从山自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只是…
他放下茶杯,低着头,叹了一声。
“自古皇家是非多。那荣亲王府虽然不比皇宫,但是却也不是个好地方。涂有金玉其外的华丽辉煌,内里只怕也干净不到哪里去。你这样嫁过去,我怕你会受苦啊。”
秋明月心中温暖,又给他斟了茶。茶香寥寥,雾气氤氲,遮住了她垂眸间眼中闪过的神色。
“凡是贵族名门,又有哪家内院干净得了?荣亲王府,只不过更加尊贵罢了。”
沈从山又是一叹,捧着的香茶只觉得淡而无味。
“从前看你娘日日忧郁寡思,我就想着,你爹什么时候能够将你们母子三人接回京城,给你们正了名分才好。可是没想到世事变迁,如今我倒是觉得,早知今日,或许还不如就永远呆在扬州罢了。不用面对这么多的是是非非,你也不用被迫嫁到荣亲王府了。”
秋明月想说,其实她也不算被迫嫁给凤倾璃的。当然,这话也只能在心里想想,不能说出来,否则以沈从山的灵敏度,只怕会起疑心。
沈从山愣了一下,眼神有些恍惚和陌生的看着秋明月。
“明月,你变了。”
秋明月心中一紧。
沈从山又叹道:“你小时候不爱说话,整日里就将自己关在房里看书不出门。如今却变得聪慧而洒脱了。不过这样的性格对你也好,至少不会吃亏了。呵呵呵…你这性子倒是跟你外祖母如出一辙了。不过幸好是像了你外祖母,要是像你娘啊。这辈子只怕都只有被人欺负的份儿了。”
秋明月心中暗自松了口气,笑道:“娘那是温柔良善,与世无争。”
“那叫懦弱。”
沈从山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哼了一声,“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说你娘,从小都是那个性子,难怪总是被那林氏给欺负得毫无还手之力。”
“您都知道了?”
沈从山脸色有些不好看,算是默认了。
秋明月垂下眼帘,“娘要不是那个性子,爹也不会看上她了。”
沈从山又哼了一声,胡子一翘一翘的。
“你爹也不是个好的。一个林氏也就罢了,还弄了那么多女人在后院里堆着。要不是有那些个女人,你娘也不用吃这些苦头。当年我瞧着他倒是个正直老实的人,没想到这年纪越大,花花肠子倒是多了起来。骗了你娘不说,如今还害得你娘日日不得安生。若非有你从旁护着,你娘如今还不定得被欺负成什么样了呢。”
他口中虽然骂着,眼中却露出心疼之色来。沈氏是他唯一的女儿,自小就放在手心里当宝贝宠着,他自是心疼的。如今虽然恨其不争,说白了还是心疼她的遭遇。
秋明月不说话,虽然有那些种种理由,她心里也觉得大老爷做得不对。尽管那些女人的存在都有一定的理由,但是她还是觉得,大老爷辜负了沈氏对他的痴心。要是以后凤倾璃也这样对她,那么…
正想着,就听沈从山突然又狠狠说道:“要是日后凤倾璃那小子也敢三妻四妾,我就打断他的腿。”
沈从山虽然是文官,但是骨子里却也有烈性。他自己对结发妻子情深意重,一生未纳妾,也看不起那些三妻四妾的男人。更何况又涉及到自己的宝贝外孙女,所以难免说话有些愤慨。
秋明月被他给逗笑了,忍不住说道:“外祖父,他的腿用不着你再去打断了。他本身就…”她突然住了口,想起凤倾璃因双腿而自卑的摸样,想起他无数次露出忧伤无力的样子。到嘴边的话就这样咽了下去,胸口有些闷闷的难受,端起茶杯猛地灌了一口。入口只觉得满腔的苦涩,一直苦到心里。
沈从山也意识到什么,愣了愣,倒是没注意到秋明月的动作。
这时候,山巧走了进来。
“老爷,孙少爷来了。”
沈从山手里捧着的茶杯差点不稳。秋明月笑了一下,“让他进来。”
山巧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就听得秋明瑞急匆匆的脚步声。
“外祖父。”
人未到,声先到。
沈从山把茶杯放到桌子上,抬头就见秋明瑞已经跑了进来。睁着一双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着。因为跑步,小脸通红,却是衣衫周整,半丝狼狈也无。红萼跟在他后面,也跑得气喘吁吁。
“五…五少爷,你慢点。”
秋明月对她招了招手,示意她站过来。然后看向沈从山。
这次沈从山倒是没有刚才见到秋明月的失态跟激动,而是很仔细的打量眼前这个还不算少年的孩子。五官精致,与秋明月有几分相似,然而眉目间又似乎有自己的几分影子。他看了半晌,慈爱的笑了笑。
“怎么,见到我说不出话来了?”
秋明瑞像是突然被惊醒,眼眶立即就红了,然后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沈从山一顿,倒是没有扶他起来,转过头看了秋明月一眼。
“也罢,刚才你姐姐可是给我磕了头了,你也不能落下。”
“谁要给你磕头了?”
秋明瑞突然站了起来,不服气的哼了一声,显然一点都不将他放在眼里。
沈从山一愣,而后接着笑骂出声。
“你个臭小子,几年不见,脾气越发上长了啊,半点没有你姐姐的沉稳,真是个泼皮。”
秋明月掩唇轻咳两声,对着秋明瑞责备道:“明瑞,不许没大没小的。跪下,给外祖父好好磕三个响头。”
“才不呢。”
平时一向对秋明月言听计从的秋明瑞此时却破天荒的反驳了她。他抬头挺胸,一脸的傲然。
“姐姐,是你教我的,男儿膝下有黄金,跪了就不值钱了。”
秋明月一噎,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沈从山却是哈哈大笑起来,“好,好一句男儿膝下有黄金。”他满眼的欣赏,夸赞道:“明瑞说得对,男子汉大丈夫,就该堂堂正正,可不能跟个妇人一样哭哭啼啼的。”
秋明月嘴角抽搐了一下。她很想说,外祖父,刚才您不也哭哭啼啼么?
沈从山对秋明瑞招了招手,“过来。”
“凭什么?”
秋明瑞对于沈从山的吩咐一点都不感冒,翻了个白眼,堂而皇之的坐到秋明月身边,对她亲昵道:“姐姐,我们什么时候回去?”他看也不看山从山一眼,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里。
沈从山无奈,气骂道:“你个臭小子,没听见我的话吗?快过来。”
“我就不。”
秋明瑞的倔脾气也上来了,昂着脖子瞪着他。
“过来又让你拿着戒尺打我手掌心?我才没那么笨呢,还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儿呢。我偏不过去,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沈从山一噎,面皮可疑的抽了抽,怪异的看着秋明瑞。
“你这小子,还记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