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萱心里一惊,眼见再要离开大殿已是不能够,若与来者当面撞上,少不得又要解释一番自己的身份及自己现下为何会出现在殿里,指不定麻烦更大,飞快的四下里扫了一圈儿,索性几步行至神龛前,矮身躲进了神龛下及地的桌布里。
随即便听得一个极好听极温柔的女声道:“我怎么能不着急,我都快十四年没有见过元哥儿了,也不知道他如今怎么样,又肯不肯认我这个娘……我怎么能不着急?”
躲在桌布后才轻轻舒气舒到一半陆明萱闻言,心下猛地又是一动,这个声音,她竟好似听过一般,会是谁呢?她又是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声音的?
念头闪过,前面那个女声已道:“主子辛辛苦苦十月怀胎才生下元哥儿,给了他生命,就算之后……不得已离开了他,到底母子天性,血浓于水,元哥儿又怎么会不认主子?主子只管放心罢,不会的,元哥儿必不会那般不孝的。”
后面那个女声紧接着道:“话虽如此,生而不养,到底是我这个做娘的对不起他,他不认我也是情有可原,我又有何资格说他不孝呢?”
陆明萱越听后面这个女声便越觉得耳熟,也越发肯定自己一定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只可惜她可以肯定不是这一世听过,那便只能是上一世了,而上一世的有些事已经太过久远,她早忘得差不多了,一时之间哪里想得起来?只得凝神继续往下听。
偏那二人又不说了,只听得见极轻微的啜泣声,更糟糕的是,她们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根本没有离开的打算,她们口中的那个‘元哥儿’也迟迟没有到来的迹象,就更别说那个元哥儿来了以后,他们还要叙不知道多少时间的旧了……陆明萱不由暗暗着急,再耽搁下去,只怕就不止伴香和陆明芙会发现她不见了,指不定连陆老夫人都要惊动了,着急之余,又禁不住大为后悔,早知道她方才就不该耽搁那么久,该点好长明灯后就离开的,如今可好,进不得也退不得,可该如何是好?
陆明萱又等了一会儿,仍不见那个元哥儿来,也不见外面的人有离开的迹象,不由越发着急,到底忍不住将桌布掀开一道缝,悄悄打量起外面的情形来。
只可惜她是蹲着的,因角度问题根本看不清外面的人到底长什么样儿,只看得见对方在烛光下一动便随着灯光改变颜色,如水般荡漾的七丝罗织就的精致裙摆和蜀锦绣鞋上镶嵌的龙眼大小的珍珠。
但饶是如此,也足够让陆明萱心惊了,她虽早已猜到对方十有八九非富即贵,毕竟会此时出现在隆福寺还带着下人的,想也知道也是留宿在寺中的人,而隆福寺又岂是肯随意让人留宿的?却没想到,对方岂止非富即贵,连七丝罗这样贡品中的上品对方都能随意穿在身上,鞋子竟还是蜀锦做的,就别提那上面的珍珠通体浑圆,一看便知是上品了,——京城里能穿得起这样一个行头的,少说也得是四大国公府以上的人家!
可若对方是其他三家国公府及以上人家的人,听得陆老夫人今日来了隆福寺,依礼该来拜见才是,就算不亲自来拜见,也该使妇女来请安才是,怎么白日里她们竟一点消息也没收到呢?还有她们主仆所说的‘生而不养’、‘不得已离开了他’……她怕是已无意间撞破了对方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而类似这样的事往往都是知道得越多的人便死得越快,她方才为什么就不早那么一点点离开呢!
陆明萱正满心焦灼之时,耳边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下凌孟祈,不知道这位夫人星夜急召,所为何事?”
竟是凌孟祈来了!
火石电光中,陆明萱心里已约莫明白了一些,忙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惟恐自己的气息重了被外面的人给发现了。
就听得之前那温柔女声激动的道:“元哥儿,是你来了吗?我记得当初,你才只这么高,想不到如今竟比我还要高出大半个头了,我真是太高兴了……”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凌孟祈半晌都没有说话,大殿里只听得见女子轻轻的哭泣声,另一个女声则在柔声解劝她:“主子今日终于得以与元哥儿团聚,该高兴才是,怎么反倒哭起来了?须知郁气伤肝,您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腹中的小主子考虑才是……”
又过了一会儿,就在陆明萱怀疑凌孟祈是不是已经离开了,不然怎么会这么久都没有发生声音之时,凌孟祈冰霜一般能冻得人打哆嗦的声音总算响起了:“原来你真没死,不但没死,反而活得比谁都好……原来我小时候偶尔在祖母屋里听到的那些骂你水性杨花不要脸的话竟是真的,她们并没有冤枉你!”
白日里老国公爷打发人去锦衣卫卫所请凌孟祈告假出来帮着护送府里的女眷至隆福寺上香时,他想着能趁此机会见陆明萱一面,所以虽觉得此事有异,却并未放在心上,等到见过陆明萱并与之说了话后,他心里安定了不少,便能腾出心力来想之前的异常来,毕竟定国公府名声赫赫,自家又派了那么多护卫护送,哪里就到定要自卫所将他叫来一并护送的地步了?
及至晚上,他的这个疑问就更大了,只因陆老夫人竟打发了张嬷嬷亲自去请他,让他稍后来一趟供长明灯的偏殿,说是有人要见他,还叮嘱他务必不能惊动任何人。
到底什么人要见他,又是因什么事,要弄得这般神秘?想来这便是老国公爷定要将他叫来隆福寺的真正原因了罢?
他倒并不担心老国公爷会害他,老国公爷一向待他如自家的孙儿一般亲厚,况话说回来,他又有什么地方值得老国公爷要这般大费周章的害他?所以疑惑归疑惑,他依然按张嬷嬷说的,准时过来了偏殿,且没有惊动任何人。
却做梦也没想到,要见他的人竟会是他那在他一岁多时便已去世了的亲娘,而且她看起来明显过得很好,年轻貌美,养尊处优,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随便一件已够普通人家丰衣足食的过上大半辈子了!
那他算什么,他这些年来对母亲的哀思与想念算什么,他这些年所受的委屈与苦难算什么?
还有他早年听到家里那些老婆子偷偷议论他娘‘水性杨花不知廉耻’时,闹出来的一场场事又算什么?
难怪父亲会恨他恨成那样,自来对他不闻不问不说,连继母都要他的命了,他依然放任不管;难怪祖母待他那般冷淡,任凭继母继弟乃至家里的下人明里暗里的欺侮陷害他也从不过问;难怪他身为广平侯府的嫡长子,却被发配到了京城来,别说爵位家产,甚至有家不能回……他以前一直以为是父亲“有了后娘便有后爹”和祖母偏心继母所出的弟弟所致,万万没有想到,根本原因在这里!
凌孟祈的母亲也就是那个温柔女声的女人听得凌孟祈冰冷的话,本来已渐渐止住了哭声的,又忍不住哭了起来:“我、我、我是有苦衷的,元哥儿你听我解释……”
话没说完,已被凌孟祈冷笑着打断:“解释什么?解释你没有抛夫弃子的与别的男人私奔?还是解释你其实没有水性杨花不知廉耻?”
这话说得凌母哭得越发的哽咽难耐,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她的那个下人见状忙急声劝道:“主子,您别哭啊,万一哭坏了身子,皇……老爷怪罪下来,可该怎么样呢?”
见凌母还是哭个不住,只得又劝道:“元哥儿也只是一时气糊涂了,才会说了那些糊涂话儿呢,母子之间哪来的隔夜仇?把话说开了自然也就好了……您没见您和元哥儿生得有多像,就跟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似的,便是不知道的人见了,也会一眼认定你们是母子,还有你们已经这么多年没见了,元哥儿还是那么小的时候见过您,如今却依然一眼就认出了您,可见是母子天性,他又怎么会真怨您呢?您且别哭,有什么话只管好生与元哥儿说,元哥儿定然会谅解您的。”
“真的吗?”凌母闻言,哭声稍缓,然后小心翼翼看向凌孟祈,怯怯说道:“元哥儿,你听我解……”
解释的‘释’字还未说出口,凌孟祈已冷声道:“好叫你知道,我早不叫元哥儿了,自你‘病故’的第二年祖父他老人家病故以后,父亲便将我的名字改成了孟祈,而非之前的元祈,难道方才我进来自报家门时,你没有听到吗?”
众所周知,嫡长为伯,庶长为孟,广平侯将嫡长子的名字由‘元祈’改为‘孟祈’,可见他心里有多恨凌孟祈更恨他的母亲!
凌母闻言,不由怔了一下,脸上立刻写满了心疼,颤声道:“你父亲,他竟这样对你?那这些年你岂不是受了很多委屈?都是娘不好,都是娘对不起你……你放心,以后有娘在,断不会再让你受任何委屈了……”
“难道父亲不该这样对我吗?”一语未了,凌孟祈已冷诮一笑,“有这样一个抛夫弃子的母亲,难道父亲不该那样对我吗?我以前还怨父亲太过冷血无情,连老虎尚且不吃自己的孩子,父亲竟比老虎还狠,如今方知道,父亲对我原来还是留了情的,祖母待我也是留了情的,要是我,有这样一个水性杨花不知廉耻的妻子,我早将孽种掐死了,压根儿不可能任其活着白碍我的眼!”
顿了顿,又冷冷道:“还有,别一口一个‘娘’的,我几时承认你是我娘了?我娘早在我一岁多时已经死了,过去十几年没有娘我能长这么大,如今没有娘自然一样能活,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这世上没有这样便宜的事!”
一席冰冷无情的话,再次说得凌母哽咽难耐,禁不住哭倒在了地上,喃喃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都是我害了你……”
她的下人忙要去扶她,可扶了几次都未能扶起来,只得哭着向凌孟祈道:“元哥……哥儿怎么能这样说,主子就算再不好,到底十月怀胎生了你一场,生恩大于天,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来伤她的心?主子素日身子骨便不好,如今又怀着身孕,你就算有怨,好歹也缓着点子说啊……更何况当年的事,也并非全是主子一个人的错,主子也是有不得已苦衷的,我打小儿便跟着主子,我是最清楚不过的了,哥儿难道就不能听主子把话说完,再决定要不要继续怨恨主子吗?”
凌孟祈却不为所动,只是冷冷看着地上的凌母道:“既然知道你不好,既然知道都是你害了我,你就不该来打扰我的生活才是,本来在我心里,我娘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人,我受了委屈可以偷偷与之倾诉的人,可现在你连我心里那点最后的念头都给毁了,我实在不知道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不恨你,要不你来告诉我,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不恨你,我又凭什么不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