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奔过来,又惊:“你的手怎么了?受伤了?天神啊!这么大的伤口!”
文臻转头,神情镇定地道:“并不是我的伤。”
铁柱却在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住了,风声呼呼里他的呼吸粗重,好半晌他犹豫地道:“这……这两个人是你杀的?”
“是啊。”文臻轻轻巧巧地笑。
又是一阵只掺杂着沉重呼吸的风声。
“……刚才救我的那根线,也是你的?”
“是呀。”
“你……你会神通?你是大祭司座下的神通姑姑?”
“你看我像吗?”
一阵沉默。
片刻后,铁柱声音沮丧地道:“其实,其实你不需要我护送回家是吗……而且……而且刚才你杀人——”
文臻:“你怕了?”
铁柱:“不是,只是我,哎……”
“我确实不需要你的护送。要么你便回去吧。”文臻柔声道,“我跟着转山的队伍,也是能回古田寨子的。”
铁柱沉默了好久,才道:“那,那我去帮你叫转山的人,他们转过山坳了,看不见我们的。”
说着他当真快步跑走了,文臻听着他虚浮却又快速的脚步声向外冲去,一边冲还一边大喊:“转山的兄弟姐妹们——等等我——”
文臻忽然叹了口气,道:“别喊了,我先前就听见他们远去了。”
铁柱居然没听见,追出去好久,又吹哨召唤他那遇事只会叫看见敌人就夹尾巴逃跑的狗,好一会儿才怏怏回来,那只狗居然找回来了,夹着尾巴跟着,和他一般的一脸垂头丧气。
文臻道:“我一个人也走得的,你早些回去吧。”
说完她便起身,伸手在旁边寻了一截树枝作为盲杖,一边点着地,一边走过了铁柱身侧。
铁柱一直没说话,两人错身而过时,他忽然一把拉住了文臻的袖子。
“不行。”他的语气忽然坚决了很多,“天快要黑了,这山道很险,又有陷阱,还有断崖,你眼睛坏了,就算是神通姑姑也会出事,我得跟着你。”
“不怕我杀人了?”
“怕。但是你总不会杀我罢。”
“这可说不准,神通姑姑啊,有神通的人多半神经,也许半夜我开坛做法,忽然老天指示我你是个妖孽,必须杀了才能得天下太平,我也就像今天杀这个杀手一样,把你给宰了祭祀老天。”文臻扬扬血淋淋的胳膊。
感觉到铁柱当真激灵灵打个寒战,连声音都低了不少,却依旧没放手,“你在故意吓我,你越这么说,越不会这么做,我知道的。”
文臻用血糊糊的手拍拍他的肩,“不,我疯起来,连我自己都害怕哟。”
“别说了。”铁柱一把拉住她的手向下走,“下头有条溪水,难道你就不想洗洗吗?”
原本还不觉得,如今这么一说,文臻便觉得浑身发痒,尤其那只糊满血肉的手,简直要逼疯她的胃,只好跟着铁柱一路下来,果然听见水流淙淙,有几处水流激越,像是上头有小瀑布垂下,她蹲在溪边,卷起衣袖洗自己的手臂,身边的铁柱已经大大咧咧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文臻听见啪的一声草鞋落地的声音。
然后是撩水的声音。
文臻的手停了停。
一瞬恍惚。
也曾有一处清潭起清波,也曾有垂挂瀑布溅乱琼,也曾有人临池洗脚,而她抱住了那人的腿。
也曾有那人隔水初见,秋水粼粼在眉间。
明明不过两年时光,想起时却已恍如隔世。
身边不是那白衣如雪空灵清透也如雪的人儿,是个从皮相至骨都散发着这留山草木泥土气息的土著,文臻听见他在大声唱歌,全情投入,曲调五音不全。
她三两下洗了手臂便站起,铁柱也急忙趿拉着鞋子跟上来,和她说天已经黑了,留山不可赶夜路,这一处背山面水,旁边他刚才还发现一个山间猎户留下的棚屋,正好过夜。今日的驴子已经死了,明日看能不能遇见百姓们的庆贺队伍,寻到坐骑,后头就好办了。
文臻听他絮絮叨叨说完,也就笑应了,两人升起火堆,文臻听见有小兽越过树丛的声音,狗也十分兴奋地汪汪叫着追了出去,便建议铁柱打只兔子来,铁柱却道先前扭伤了手臂,怕是开不得弓,还是吃鱼吧。
铁柱跳下水去,过了一会啪嗒啪嗒地走过来,文臻闻见了淡淡的鱼腥味。
铁柱似乎在处理那些鱼,听声音动作很利落,过了一会走过来,道:“我烤鱼给你吃,我烤鱼手艺可好了。”
文臻便笑了,也没抢着接手,她坐在火边,听铁柱在小心地抹盐,鱼发出被火烤制的滋滋声,令人想到银白的鱼皮渐渐被燎卷成金黄色,而油脂从皮下脂肪层里慢慢渗出,滴落在火堆上,发出一阵阵的哧声。
香气渐渐溢出,片刻后有温热的食物递到她唇边,“趁热快吃。”
文臻接过,咬了一口,果然手艺不错,外皮是恰到好处的焦脆,齿尖轻轻一扯微带弹性的鱼皮,能感受到丰厚腴润的口感,随即里头鱼肉的香便喷发出来,细嫩微甜,鲜气十足,最妙的是鱼骨都已经被烤得酥脆,轻轻一咬,便化在口中。
带的食物之前都已经洒了,罐子还在,随即文臻手里便被塞了一罐热热的鱼汤,汤并不算浓厚,却清甜鲜美,还隐隐携几分奇异的香气,微带几分酸,越发开胃。铁柱道:“这汤里放了婆罗果,说是果子其实算是一种草药,用来熬汤可以收创口防蚊虫呢。”
“你还真是了解这留山啊。”
“当然,留山遍地宝,遍地宝我都认识!”
“你怎么不喝啊?”
“就一个罐子,我等你喝完我再喝。”
“哎呀我不知道……我不小心都喝完了……对不起铁柱哥……”
“没关系的。我还有烤鱼吃,我这条比你还大。”
文臻抱着沉甸甸的罐子,想着那一春潭水下,她也曾烤鱼赠救命恩人。
彼时她临渊生火,精心烤制,选了那一潭大概是最肥美的一条鱼,烤了毕生最用心烤的一条鱼。
彼时心情满满感激,满满都是对于所获得的新生的向往和憧憬。
却不知只是揭开了尔虞我诈历程的一段新开端。
文臻微微笑着,啃着鱼,同时在默默运着功,后颈近肩有一处总细微刺痛,她怀疑那里有逆行的一根针,所以安静下来后,就无时无刻不在暗暗冲击那边,因此也就只能维持面上的平静,实在没有别的心力去说话。
听见铁柱问她:“妹子,你现在能看得见多少?”
她摇了摇头,转过头,怕额角上的汗被铁柱发现。
那一处忽然猛地一痛,她身子一跳,生怕被铁柱发现,却模模糊糊听见铁柱说了一句什么,然后走了开去。
然后她忽然发现,自己眼前出现了一团跳动的不规则形状。
愣了好一会,她才发觉那是眼前的火堆。
她的冲针果然是有用的,也不知道移动了哪里,那一处纯黑的黑暗,再次出现了轮廓。
这令她坚信这失明是短暂的,只要挪走针,便能够复明,并不是身体出现了不可逆转的伤害。
这回她不敢再尝试碎针或者直接拔针,这个位置太过危险。
她松口气,一抬头,正听见铁柱道:“……那我正好洗个澡……”
文臻:“……”
然后她就看见一片混沌的视野里,忽然出现了一个人的轮廓,那人一边走一边脱衣,现出流畅的身体线条,肩宽背挺,双肩平直,手臂从上臂到腕到手指,处处修长精致,一个轮廓也能感觉到骨节分明,整个上半身倒呈精美的收束,像丝缎滑拢成一段长而细的腰,而腰下……
文臻霍然转头,转到一半忽然感觉铁柱也在转头,立刻停住,只微微垂下眼睫。
就在这一瞬间,她感觉旁边的草丛似乎微微一动,然后她伸出长棍去拨的时候,明明没有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