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鹤的表情非常复杂。

从惊愕到诧异，然后到紧张，最后变得平淡。

这种感觉就仿佛他是刚刚才认出燕蹁跹一般。

而燕蹁跹仿佛也没有想要揭露他什么，叹息一声道：“云中鹤大人，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把你认出来了。当时我非常紧张，因为我担心你把我也认出来了。结果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第无数次，你都没有把我认出来，我长长松了一口气，但是也忍不住失落。”

云中鹤是真的没有认出来啊，甚至上一次去迷迭谷的路上，冲田道长前来送行的时候，他都依旧是没有认出来。

“我是应该骄傲我的演技太好，还是应该落寞你把我忘记了呢。”燕蹁跹道：“我时时刻刻都记住你，把你当成了最大的敌人，但是你却把我给忘记了，哪怕站在你面前，你也不认识了，这个世界真是不公平啊。”

当时燕蹁跹要被腰斩了，周离救不下燕蹁跹，确实也只有一个人才能救下他了，那就是太上皇。

云中鹤再一次望着冲田道长良久，真的完全看不出来是燕蹁跹，哪怕现在也看不大出来，甚至连眼神都看不出来。

“想要从我眼神看出我是燕蹁跹？”燕蹁跹道：“还是认不出来吧？这不是因为我有那么厉害，把眼神都变了，而是你之前也没有注意过我的眼神，你的世界里面没有我这个人，当然认不出来。就如同井中月肯定能够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但是冷碧就认不出来了。”

“好了，不自哀自怨了。”燕蹁跹道：“云中鹤大人，三个月前，你送周离太子去迷迭谷，我去送你了，临别时候我和你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云中鹤当然记得，燕蹁跹让他急流勇退，虽然没有说的很透彻，但是云中鹤却听得很清楚，燕蹁跹让他不要回来了，跟着周离太子一直呆在迷迭谷中。

燕蹁跹道：“你可知道我为何与你说那些话？”

云中鹤道：“总不会是想要保护我吧？”

燕蹁跹道：“当然不是，只是对你做最后的试探。你来大周三年半了吧？”

整整三年半了。

燕蹁跹道：“你在大赢帝国的时间不会超过半年，你和风行灭，大赢皇帝的接触时间非常短暂，我们觉得应该没有太多的情感，你唯一情感最深的大赢帝国之人应该就是四皇子赢佉了。而你在大周帝国已经三年半了，吃着大周的饭，喝着大周的水，和大周帝国接触得这么多。所以我们觉得或许，万一，你的心已经变了，你忠诚的已经不是大赢帝国了，你心已经在大周了。”

云中鹤沉默。

燕蹁跹道：“这一次送周离太子去迷迭谷，如果你跟着周离殿下一起呆在迷迭谷之内，那就证明你的心很矛盾，你不知道该如何取舍。你不愿意伤害大周帝国，也不愿意伤害大赢帝国，这就证明你对我们大周已经有了情感。但是一个月之后，你还是毫不犹豫地回到大周了，这就证明你的意志非常坚决，你依旧忠诚于大赢帝国，你急着返回大周，就是要执行你没有完成的任务，这个结果让我们很伤心。”

靠，这种试探还真是毫无痕迹啊，心机实在是太深了。

“走吧，云大人。”燕蹁跹淡淡道：“跟我们去一个地方。”

云中鹤跟着燕蹁跹走去，两个人就漫步在这街道上，云中鹤依旧不时望向燕蹁跹，仿佛想要和他脑子里面的那个燕蹁跹联系起来。

但是两个人就再也没有说话了。

足足好一会儿后，燕蹁跹忽然开口道：“我又想到四年前了，当时我阴了你和赢佉，觉得自己大胜在即，真的非常得意，当时我们大周帝国马上就要大获全胜了。结果是前功尽弃，真的让人痛心。就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

“所以……”燕蹁跹望向云中鹤道：“哪怕是这个时候，我心中也没有任何得意，也没有觉得我已经要赢了你。”

云中鹤没有说话，两个人一直走，一直走。

然后来到了一个秘密的宅院，这里是大周帝国黑冰台的一个安全屋，打开一道暗门，出现了一个地下密道，一直蔓延下去，很深很深。

地下密道的尽头，有一道门。

“大都督。”燕蹁跹躬身行礼。

南宫错躬身道：“燕大人。”

云中鹤不由得望向了南宫错，这个人一直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他是从一开始就效忠太上皇的吗？看上去也不像啊。

南宫错道：“云大人不必这样看着我，我也是一个有眼无珠者。”

云中鹤明白了，南宫错是一语双关。

首先，南宫错不是一开始就效忠太上皇的，他一直两边押注，两边都没有得罪死。

其次，他没有认出云中鹤，还是燕蹁跹告诉他的。

云中鹤道：“恭喜燕大人，不久之后，就要接任黑冰台大都督了。”

燕蹁跹自嘲一笑。

“请坐。”燕蹁跹道。

然后两个人在桌子面对面坐了下来。

燕蹁跹道：“云大人，其实我和太上皇聊过你的忠诚。我说你这个人非常任性的，完全是被自己的情感控制，根本不会为权势所动，所以一旦决定效忠，就再也不会背叛，除非你效忠的对象已经不值得你效忠了。”

燕蹁跹给云中鹤倒了一杯茶。

“太上皇仁慈，他和你之前，一直以来都是如沐春风，如同爷孙一般，所以不愿意冷面相对，那样不体面。”燕蹁跹道：“所以在和你见面之前呢，先过一道程序。”

云中鹤道：“燕蹁跹大人，你们早就识破了我的身份，但是一直引而不发，为何不一直装下去？现在却有要揭露出来？”

燕蹁跹道：“因为你也识破了啊？这样一来，表现得亲热就没有意思了。”

哦，对！

太子周离的意外昏迷，变成了植物人。而太上皇仿佛返老一般，变得年轻精壮，根本瞒不过有心人的。

连于铮大人都看出来了，心灰意冷，准备辞官了，更何况是朝夕相处云中鹤？

太上皇也肯定看出了云中鹤的态度变化，所以两个人的相处已经非常别扭了，两个人都感觉出来了，所以在装下去也没有意义了。

所以啊，这个世界你可以虚伪仁义，只要你能装一辈子，一直装到棺材里面，那你的仁义就是真的，哪怕是装出来的。

但是在最关键的时刻，太上皇还是决定不装了，因为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那就难免露出了真面目。

两个人又沉默了下来。

燕蹁跹道：“你也看到了，太上皇返老延寿，这样下去还能活四十年，这里面有一大半是你的功劳，因为那一颗丹药是你从迷迭谷弄到的。”

云中鹤沉默了片刻道：“其实就算我没有弄到这颗丹药，太上皇也会弄到，只不过代价要大得多。”

紧接着，云中鹤忽然道：“去年太上皇闭关四十九天，但是却再也没有醒来，差一点点就要驾崩了，也是他装的？”

燕蹁跹道：“关于太上皇的一切，我都不敢妄自猜测。”

云中鹤想了一会儿，点头道：“对，他是装的，他这是在胁迫迷迭谷，你们要抓紧了，否则等到他真的死了，你迷迭谷就算有什么神丹妙药也来不及了。”

燕蹁跹嘴角露出了淡淡讽刺的笑容。

云中鹤猛地一颤，难道事实真相比他预料的还要深？还要惊人？

这个太上皇比他想象中的更加深不可测？

“好了，不说这些了。”燕蹁跹道：“我们言归正传，假设太上皇活到一百二十岁。而现在周离太子昏迷不醒，我们会想办法将他冰封起来，等四十年后再苏醒过来，到那个时候他依旧可以继位的，不是吗？”

“哈哈哈……”云中鹤道：“你真这么想吗？燕蹁跹大人，你说这种话就太不尊重我了，完全把我当成傻子了啊。”

且不说冰封四十年听上去就很扯淡，最关键的是太上皇有可能让周离继位吗？完全没有可能了，以他的性格，延寿一百二十岁后，只怕又要想长生不老了。

当然这个世界没有什么长生不老，但是他如今身体精壮，完全还可以再生一个，继承皇位。

周离殿下和太上皇已经有了深深的芥蒂，怎么可能让他继位？

“好了，不扯这个，直截了当地来。”燕蹁跹道：“太上皇和你亲如爷孙，所以当然不想和你反目成仇，你是智慧无双，而且为他立下了巨大的功劳，所以他想要你真正效忠大周帝国，真正成为太上皇的左膀右臂。”

云中鹤道：“燕蹁跹大人，太上皇的左膀右臂不是你吗？”

燕蹁跹道：“我只是一个无能之辈而已。”

“哈哈哈哈……”云中鹤道：“这是我听过最虚伪的话了，如果你是无能之辈的话，这个世界也就没有能人了，你燕蹁跹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

燕蹁跹道：“云大人，我们真的要这样互相吹捧吗？”

接着，燕蹁跹道：“太上皇有旨，敖国公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敖国公功高盖世，册封为敖亲王，世袭罔替，钦此！”

这个旨意一出，云中鹤稍稍吓了一跳，而旁边的南宫错也吓了一跳。

封王啊？！

如今大周可没有异姓王了啊，史氏家族已经被贬了，现在已经是镇海公了。

这个公爵本身就比云中鹤的这个敖国公更加低半级。

册封为敖亲王，这就比肩皇室待遇了。

因为周离在册封太子之前，封为殷亲王。

一直都有这个说法，一字王才是真王，二字王都是杂牌王。

所以梁亲王，肃亲王，礼亲王都是一字王，而镇海王就算是杂牌王了。

当年大炎皇朝的时候，赢亲王族，现在变成了大赢帝国。周亲王族，现在变成了大周帝国。

万允皇帝有八个二字，封王的只有两个，周离和周寂，剩下几个儿子，也仅仅只是公爵而已。

所以这个敖亲王，绝对是皇室待遇了。

燕蹁跹道：“但是你要向太上皇证明你的忠诚，你要和大赢帝国决裂。”

然后，燕蹁跹一挥手。

“轰隆隆……”前面的石门打开，里面关着一个人。

披头散发，胡须半尺，盘坐在地，已经完全看不清楚面孔了。

这……这个人是谁？！

很快云中鹤想到了，他就是大赢帝国四皇子赢佉。

整整关了四年了。久违了啊，赢佉皇子，肝胆相照的兄弟，这个最不适合在皇家的皇子。

这石门开启，仿佛把赢佉给惊醒了，微微颤了一下，然后睁开了双眼。

燕蹁跹道：“赢佉皇子，介绍一下，你眼前这个白胖之人，就是敖心之子敖玉，当然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大赢帝国黑龙台密探云中鹤。”

这话一出，赢佉不敢置信望着云中鹤，如同雷击一般。

足足好一会儿，他的眼睛红了。

因为在这个时候见面，就意味着云中鹤已经暴露了。

但是，云中鹤没有死，终究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赢佉一直以为云中鹤死了，所以才会在停战之后，依旧举兵攻打大周帝国，为云中鹤报仇。

但是关了几年之后，他的神经仿佛麻木了，明明内心无比的激动，却好像表达不出来。

“云兄，没死，终究是……好事。”赢佉沙哑道。

因为太久没有说话了，所以几乎都忘记了，开口都有些结巴了。

云中鹤哽咽道：“四殿下，好久不见。”

然后，两个人就再也说不出来半个字了。

燕蹁跹道：“故人见面，真是让人感动。赢佉皇子，我是燕蹁跹啊，你可认得我啊？”

眼前这人是燕蹁跹？赢佉四皇子不由得惊愕不已，盯着他看了好久，然后摇了摇头道：“完全认不出来。”

燕蹁跹自嘲道：“看来我的伪装术实在太好了，就如同小时候捉迷藏，因为你躲得太好了，别的小孩子直接把你忘记了，一直到回家吃饭，还没有来找你。”

然后，燕蹁跹拿出了一个天平，朝着左边放下一个砝码。

“云中鹤大人，左边这个砝码是赢佉。”燕蹁跹又拿出一个砝码，放在了右边道：“右边这第一个砝码是你的父母，家人。”

“这第二个砝码，是香香公主。”

“这第三个砝码，是亲王之衔。”

“这第四个砝码，是云中鹤大人你自己的性命。”

“这第五个砝码，是我大周的未来。”

然后整个天平已经彻底倾斜了，完全压向了右边。

燕蹁跹道：“云中鹤大人，何去何从？你自己选择，你不再是一个人了，而是有一堆人都围绕在你身边了，你是顶梁柱。你一死，无数人都会跟着你一起完蛋。你的父母，家人，你的老师，你的故旧等等等等。”

“我们知道，用权势，用功名利禄是很难让你叛变的，但是用情感可以。”燕蹁跹拔出一支匕首放在云中鹤的手心道：“云大人，去杀了赢佉，和大赢帝国的决裂，从今以后我们就是自己人了，你依旧是太上皇的第一心腹，是我大周帝国的敖亲王，动手吧。”

云中鹤握紧匕首，看着这个锋利的刀刃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