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东的千里平原,自古就是一片肥沃的土地。这片土地上长出的是最饱满的稻谷、最火红的高粱。白山黑水间长大的人们世世代代信奉着一个最朴实的真理,那边是土地从不会亏待认真的人。只要春天辛勤播种,夏天精心伺弄,秋天就一定会有丰硕的回报。
孙毅冰还记得,当初,父母就是用自家黑土地里收获的粮食换成的银元,给他交的学费。父亲并没读过太多书,身为长子的他当初选择早早下地干活,为的是给弟弟妹妹们多种出一分口粮。老孙家的人都很吃苦耐劳,他们省吃俭用,从最初的一无所有渐渐积攒下了些许银钱,父亲将这些钱投入地间,慢慢的,老孙家的土地渐渐增多,有时候农活忙到赶不过来还要雇人来帮忙。当然,秋收时是全家最开心的时候,满谷满仓的玉米、高粱、大豆,足以让所有的人笑逐颜开。
正是为了守护住这养育自己和家族的白山黑水,孙毅冰才会在列强环伺我中华的时刻选择就读军校。因为他明白,只有拿得起枪,才能保得住家。
孙毅冰考取的是北方最好的军校。同期的学员大多都是出身于军阀家族,他是为数不多的平民学生。然而孙毅冰的成绩却在所有人中遥遥领先。无论是军事理论还是军事技能他都名列前茅,就连老师都对他赞赏有加。
“毅冰,你如果出身军人家庭的话,应该又是一位骠骑将军。”老师如此评价道。
对于出身,孙毅冰并没有什么遗憾。能够保家卫国,他其实已经心满意足。军校毕业后他回到了关外,加入了关东军。凭借军校打下的坚实基础他从一个连长逐步晋升为团长,是第二军团中最年轻的团长。而且,他所领导的第五团骁勇善战,是第二军团的王牌之师。孙毅冰本以为凭借自己和关东军的努力,这片白山黑水会不再受到敌人的摧残,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这灾难最后居然是来自关东军的内部。去年夏天,当他刚刚带领部队从外地回来,突然接到家书,说父亲患病卧床,希望他有时间可以回家看看。孙毅冰当时觉得不可置信,父亲的身体一向很强健,怎么突然说病就病了?于是他匆匆忙忙赶回老家,回到家中才得知,原来是有人寻了借口,将孙家最好的几十亩土地给生生强占了去。孙父与村长理论不成,生生气病。
“而且,他们抢地也就罢了,还把种好的东西都拔了,栽上了一堆罂粟!”父亲满目痛心之色,“那么好的地啊!不种粮食,居然种上了大烟!那东西可是害人的东西啊!”
“爹您放心,贺帅说过,关东军的地界不许种烟。估计是村长贪财才搞出这种事,您放心,我去帮您说,一定把地要回来。”
孙毅冰说得信誓旦旦,然而长兄却并不像他那么乐观:“毅冰啊,现在四邻八村好多地都被种上大烟了,说是大烟比粮食值钱。我看可不像是村长一个人的主意。”
“堂兄你放心,我在部队我知道,关东军是明令禁烟的。我去找村长说,一定帮爹把地要回来。”
孙毅冰还记得自己当时是何等的自信,他甚至都没有仔细向周围打听一下,便直接带着士兵将孙家土地上栽种的罂粟都拔掉,而后他将这些东西砸在村长的面前,摆出关东军团长的官威,将村长训斥了一顿便离开。孙毅冰本以为凭借自己的军官身份,村长绝对不敢再对孙家如何。偏巧之后他又很快接到了出征的任务,所以他匆匆赶回军营,带兵出发。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等他再次回来之时,得到的却是父亲的死讯!原来,就在自己走后不久,一群强盗突然乘夜闯入孙家,到处打砸抢掠。而父亲与贼人搏斗的过程中被人一锤砸中后脑,当场伤重不治!
“我亲眼看到的,那个对大伯抡锤子的就是当初拔咱家地种大烟的一个人!可是村长他们就说找不到人!根本不管!!”最小的堂弟在孙毅冰面前痛哭流涕。
“他们说,那个人是梁初震的小舅子的狗腿子,咱们村的这些好地,都是被梁初震他小舅子抢走的。”堂兄红着眼,便抹眼泪边告诉孙毅冰。
孙毅冰怔住了。他万万没想到,最后,家人竟是死在了同袍的手中。这些人怎么敢如此嚣张?
“团座,您有所不知,现在咱们军队里,抽烟的人其实很多……”警卫员小心翼翼地对他说。
以往孙毅冰不是没有听过这种话,可是往常听到,他只是叱责一番,从未真心留意。直到家人出事,他才发现,吉省的土地上已经种满了各式各样的烟草作物,原来二军团的军费竟也开始以大烟来代替……
“军饷居然也用鸦/片来顶替?!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从两个月前开始的。当时团座您在外省,所以可能没听到消息。”
“那我的军饷也有?!”
“有。不过大家都知道您知道一定会生气,所以……私下帮你折成银元了……”
孙毅冰呆住了。他之前总痛恨那些当官之人不了解百姓的疾苦。原来他也和那些人一样,一样被蒙在鼓里,不知人间早已荒唐至斯……
那么,自己那么浴血奋战,为的究竟是什么?
“毅冰同学,你为什么要读军校?”
“为了抵御外辱,护我亲族,卫我华夏!”
誓言犹在耳畔,只是亲人,已经永入黄泉……
孙毅冰从梦中醒来,这才发现自己竟又梦到了过去的往事。他擦干自己脸上已凉透的泪水,这才注意到,牢房门外居然站了一个人。
是关亭骁。
“我之前就在想,大帅之所以不立刻对我宣判,大概是想让你再见我一面。”孙毅冰站起身来,“怎么样,你身体好些了吗?”
“没什么事了。”关亭骁开口。
孙毅冰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
说完这句,两人一时都没有再说话。关亭骁看着故友好一阵子,才开口道:“这么做,你觉得值得么?”
“值得。”孙毅冰回答得毫无犹豫。关亭骁似乎对这个答案也不意外,他继续开口道:“这两天父亲派了好几个亲信去吉省各地调查,证实你所说的确有其事。父亲明天就会去吉省。”
孙毅冰的嘴角露出笑容:“我就知道,大帅一定不会令我失望。”
望着孙毅冰淡然的笑容,关亭骁一时有很多话想问,他想问孙毅冰为何不愿明说,可转念一想,就算他明说了又能如何?以当时的自己,真的会将他说的话当真么?
不是伤及己肤,谁会真的感受到那疼痛?
关亭骁一时觉得有些怅然,他转身想往外走,然而就在这时,孙毅冰叫住了他:“岳渊。”
关亭骁转过头来。
“对不起。”
孙毅冰这句话说得很认真,然而目光中却并无愧意。关亭骁相信,如果再有一次机会,他大概还会如此选择。
或许,这也并不能怪孙毅冰,毕竟是自己先令他失望在先。
“我知道你也许不会信我,但是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把烟戒掉,我关亭骁这次说到做到。”
说完,关亭骁转身离开。
望着他的背影,孙毅冰嘴角露出了舒心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