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的某一处穴位倏然解封,平嫣只觉得全身上下无数个钉尖般的细长口子顿时涌出一脉脉热血来,粘腻放肆的淌落。巨大的疼痛像一浪浪翻来覆去的海潮,将她从头到脚紧紧裹住。她觉得头晕目眩,天旋地转,眼尾那一缝人世的亮光随着意识漫无边际的飘荡着,直到伸手不见五指的远方。
圣玛丽教堂医院里。
百叶窗子外,只见外面晖光漫天,霓霞遍染,日光一缝一缝的折透进来,将雪白的病床上分割出一缕缕的金色。床上的人模模糊糊的睁开眼睛,下意识拿手去挡脸上的光。
徐婉青遣了东霞来伺候,这两天她可谓是照顾入微,不眠不休。她正在一旁桌上插花蓄水,听到病床上的细微动静,扭过头来就对上那一双稍显迷茫的眼。她喜不自胜,俯下身去柔声询问,“小姐你醒了,我去叫医生来。”就碎跑着穿出了门。
不一会儿就有个高鼻蓝目的西洋医生带着两个中国女护士进来了,冗杂繁琐的做了一系列全套检查,细细询问了东霞这两天患者的情况,又备明了注意事项,一一记录在册。
平嫣望着医生护士鱼贯而出,声音弱糯的问:“外面是朝阳,还是落日?”
东霞过去将窗子拉起一半,“已经是傍晚了,小姐昏睡了整整两天两夜。”
天光渐晚,铺霞千里,如同浓墨重彩的织锦华缎,一轮红日缀在天边,将坠未坠,绘尽靡丽,时有归鸿成群结队的飞远,像一滴滴洒上的墨点。
她又望见窗前长桌上摆着的两个玻璃花口瓶子,见左边瓶子里插着一捧含苞待放的骨朵杏花,右边瓶子里还是杏花,却开得枝枝盛雪,瓣瓣舒展。
东霞右边瓶子笑道:“这束杏花是二少爷早上送来的,他说有花堪折直须折,因为颓败了一冬,才有了现在怒放张扬的花开时刻,值得庆幸。”
她又指着另一个,道:“这个是长临少爷下午送来的,说清晨沾露的梨花开得最是柔美动人,这花骨朵在水里积蓄一晚上的力量,明早定会迎风怒放。”她拿了杯子过来,坐在床边拿小汤匙舀水喂给平嫣,一脸苦思冥想的样子,“我瞧着二少爷和董少爷说话时的神情,似乎都有什么深层的意思,可我愚笨猜不到。总之他们都是有心人,待小姐关怀备至。”
清水润入干裂的唇瓣上,如一缕娟流,顺着喉咙渗进心田里。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还是不能容忍之痛,可心里却有一股暖意冉冉而升。她当然晓得他们的意思,开得绚烂也好,积蓄花期也罢,终究是熬过了黑暗的时间,获得新生。那杏花就如她一样,重重冰雪后,垒垒花枝。
郊外别墅内。沈钰痕站在露台上,双手撑着围栏,身体微屈,望着葱林群山中衔着的半轮夕阳,直到它一点一点的垂下去,拉下星点稠密的夜幕。
夜风浅露,吹得他遍体寒凉,如针在背。他的目光投向森木重重的远方尽头,没有焦点的漫散,仿佛这样才能让他千惊万痛的心能少一些感知想象。
医生的话犹在耳边,穿如魔音,重重敲砸。
赭红袍,这三个字只来源于少年时说书先生的口中,据说是旧代后庭后妃们惩治立威的手段,用扎满铁针的木棍打在人的全身,用不急不缓的力气慢慢磨打着,直到将人折磨至死,血色遍衣。他没有预料到高远报仇心切,竟暗中买通狱长动用这样惨绝人寰的私刑。他更无法想象,她是怎样在巡捕房阴暗潮湿的夜晚里,闷声不吭的忍受着那一根根獠牙锋芒的铁针,隔天再若无其事的强撑着身子忙碌诊治。
他如此害怕面对她,却又像疯了般,灵魂将要撞破躯体,无时无刻不想着飘到她身边去,抱紧她,承受她所经受的一切苦难。
“东霞,有水吗?能不能倒杯水给我?”平嫣从傍晚就闭了眼,辗转反侧,迷迷糊糊觉得天黑了,也不知究竟睡没睡着,只觉得口干舌燥,头脑胀痛。
隐约间,似乎有人动作轻柔的托在自己脖颈间,将杯盏一角凑到唇边,小心翼翼的灌下一弯细流。那水里有淡淡的清香,甜滋滋滑腻腻的,在她满嘴苦味的舌尖弥漫绽开,像是小时候母亲经常做的银耳红枣汤。
她睁开了眼,见床头端坐着一个人影,高高大大的,看不真切,“东霞,你快去睡吧,不用看着我。”
那个阑珊身影一动不动,似乎过了许久,才俯下身摸了摸她的头发。他的手指粗粝糙厚,像是经年风吹日晒的树皮开裂了纹理,挨着她颊边一过,显而易感的触感令她立即瞪大眼睛,逐渐清晰的眼帘外浮现出一张脸,一寸寸眉眼肌骨似从浓雾中拨开来,不偏不倚的撞在她乍起的眸波里。
“大少?”她声音几不可闻的低唤了声,旋即心神落定,“你何时来的,东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