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嫣望着沈钰痕。他长得真是好看,像是文人墨客笔下一篇无可挑剔的锦绣华章,写花写月写山河,春夏秋冬的景致都在他的肌骨里。
其实她早该想到,不论长相,还是性情,他都不可能是小时候的九州哥哥,只是她不愿相信那样天方夜谭的真相,又或许是她无法接受,所以一错到底。
她也曾听他讲过那段旧事,他被董国生的人绑去,凭着些小聪明逃了出来,跑了一天一夜,最后也不知跑到了哪里,找不到回家的路,饿得啃树根草皮。
其实他并没有给许家带来灾难,真正给许家带来灾难的人是董长临。她算是想明白了,那兵闯进许家的那晚,董长临为何那么惊慌害怕的拉她跑出了屋子,为何那些兵根本拦都不拦他一下。她还记得天明时,大雨已经停了,家也没了,焦黑废墟上浓烟缕缕,她跪在那里,他抱着她,说,妹妹,我会陪着你。
唏嘘感怀的人群外渐渐传来军靴的沉重响声,他身子猛地一僵,然后猛地将她推开了,她歪在水洼里,一身的泥。他战战兢兢的,不敢再看她,只一个劲的拨开人群往外跑。
两街杏花经雨,翩然零落,漫天满地的飘着。她咬牙站起来,透过熙攘人群,看见他几步一回头,步步都离她越来越远。
当时她从爹娘口中隐约得知他是来避难的,捱过这一阵,他的亲人们就会来接他回家。她看见两侧卫兵开道,一个身材臃肿穿着军装的男人拉着他的手,他的亲人终于来接他了,可她的亲人却一夜之间全没了,他像丢弃一只野猫野狗似的,并不愿意带走她。
董长临会抛弃她。
但沈钰痕不会。
她轻轻抚上沈钰痕的脸,吻上他的唇。往事打翻了酿造岁月的瓶,她泪如泉涌,沈钰痕扣紧了她腰身,像是在为来世打下印记似的,他们用尽所有的力气缠绵相爱。
车夫长吁了一声,朝里喊道:“到了。”
沈钰痕擦了擦她脸上成片的泪田,笑道:“傻瓜,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和我的孩子受到一点伤害。”
他们下了车,早有副官在外等候,那人一副笑面虎的模样,客客气气的引他们进去,一摆手,一溜卫兵小跑过来,皆荷枪实弹的跟在他们身后。
穿过一道长廊角门,方见二重院落里一排气派的青砖瓦房。副官将他们领到了屋前,敲了几下门,里面传来几声痰咳似哼唧。
副官推开门,只见白烟滚滚,呛鼻熏眼,扑面而来。
平嫣却步不前,朝里看了一眼,里面活像个蒸笼,一排矮榻上躺着一个个死面馒头,挑着大烟杆子,正啧啧吸得入魔。
沈钰痕脸上露出深恶痛绝的神色,一脚挡在了平嫣面前。副官冷嗤了声,心道:你泥菩萨过江自身都难保,还有闲情操心别人呢。却不敢惹恼他,传闻中沈家二少脾气可是爆的很,只道:“进来吧,司令在里面。”
“我妻子怀着孕,不好闻大烟,她就没必要进去了吧。”
副官道:“这可不行,司令有交代,他要亲自见这位小姐。”
沈钰痕还要反辩,平嫣拉住他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他不再说什么,自她腋下解了帕子,蒙住她口鼻,“人多烟杂,我不许你闻那些腌臜气。”
屋子里天昏地暗的,五六个大烟鬼们各自浮游,没了魂魄,形销骨立的躺在那儿,横七竖八,如一捆捆奇形怪状的干柴,几乎察觉不到他们进来。
一旁的黑漆小桌上,董国生正凑了只烛苗烧烟泡,烧好往烟嘴里一塞,急不可耐的吸上一口,仰着头闭眼,两腿一蹬,五体舒泰,体味着无穷后劲。
副官走上前,俯身倾耳说了几句话。
董国生慢腾腾睁了眼,像具行尸走肉似的走来,趴在沈钰痕脸上端详许久,甩着烟枪穗子哈哈的笑,“你小子真是够命大,怎么这么多次都死不成!”
沈钰痕亦笑,雾霭森森的,只露出牙尖一点寒光,“我要是就这么死了,你还能打什么算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