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嫣磨调好了消肿祛瘀的药膏,端进花牡丹的屋子里去。她干瞪着双眼,直挺挺的躺在床上,摆在桌上的饭菜一口没动。
屋子里能拉上的帘子都拉上了,透不进一丝光。平嫣放低脚步走到床头边,搬个绣墩子坐了。花牡丹仿佛看不见她,眼珠子动也不动,她也不说话,只拿药刷沾了药膏,轻轻往她脸上涂。
皮肤上传来一阵阵清凉辛辣,像是某种催化剂,她忽然间就泪流满面,越哭越凶,就是不肯出声,咬的唇片鲜血淋漓。平嫣也不阻止她,继续蘸药抹伤处,直到她主动开口—“我大概永远也想不到,在我最绝望无助的时候,竟然会是你守着我。”
“我也永远想不到师姐你竟会任劳任怨的伺候了我四个多月。”
花牡丹移目于她,竟低低笑了,长吁短叹几声,“假如没有白衡,我们大概会是一对不分彼此的好姐妹吧。可人生这一遭没有假如,即便是有,我也宁愿选择白衡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仍旧巴不得你死。”
平嫣哑然失笑,有几分揶揄的眨眼,“师姐你还是这样冥顽不化,到现在还不明白,这世上男女的姻缘本就是前生作下,今生牵好了的,强求不得。”到此惆怅一叹,“我当着你的面对白衡说出那番绝情绝义的话,是想让他彻底认清现实,珍惜眼前人,给你一个机会。可结果呢,他不还是一走了之了?”
花牡丹却不跳脚反驳,静默了好大一会儿,才道:“那又怎么样?我偏偏不信这个邪,我一定要跟他。若是我们之间没有缘分的话,那为何老天爷要让我遇见他,要让我和他在同一个屋檐下从小长到大?”轻缓笃定的语气,她眉目间斗志闪动,仿佛重新活过来了。
平嫣清楚她的性子,知道再劝也无用,又见她情绪好了很多,便问:“昨天晚上究竟怎么回事?你去了哪?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花牡丹脸色倏变,转过眼,咬牙冷冷道:“不过是几个流氓劫道抢钱,我不给他们,被打了一顿而已。”
平嫣知道这不是真相。可既然她不想说,自己也问不出什么。“饿了吗?要不要我让人把菜拿去厨房温温?”
花牡丹点头,目送她出去。
她想起平嫣初来戏班子时,一个小小瘦瘦,细皮嫩肉的女孩,一脸见人是仇的臭表情,好像只是弹指间,她就长这么大了,还将为人母。其实仔细想想,她自以为是的和她斗了这么些年,事事都要压她一头,竭尽所能,费尽脑筋,一日不得安生,根本就是小丑跳梁。她妄自恨了那么多年,深陷情沼,今日才知对方一直站在月霁风清的高处,俯瞰着她这具丑陋灵魂。
她所恨的不过是白衡的心罢了。
可无论如何白衡都还活着,她还能恨还能爱,她所做的一切都还有意义。但沈钰痕已经死了,她呢?要在假象里活一辈子,到了阴曹地府才知今生一场水月镜花,真的良人成了假,埋于尘下泥销骨,假的良人成了真,红尘共赴雪白头。
她忽而喊道:“师妹!”声音切切。
平嫣顿下步子,回身问道:“怎么了?”
她其实想告诉她,沈钰痕已经死了,正月十五出的葬,那天大雪,衣冠冢,黄尘土,孤坟一座,魂难归乡里。可不能说,天塌了都不能说,这些话她要烂在肚子里。
“怎么了?”她又问。
“我想喝莲子粥了。”花牡丹复慢慢躺下。
“好。”
听到关门声,她扭过脸去,门外阳光晃动,是一道绚烂的帘子,也是屏障。所有的人,所有的感情,都无法光明正大的活在阳光下,只能匍匐在角落里,窥着前尘,为后事铺路。
她闭上双眼。师妹,不要怪我骗你,我只是尽我所能,让白衡好好活着。
平嫣是头胎,又有那老中医的诊断在前,这四月虽来一直山珍海味养着,看似恢复甚好,实则华而不实,又忧思过重,梦多盗汗,尤其这几天,她时常淅淅沥沥的落红,腹中隐痛。为了产子顺利,日日清晨傍晚坚持在院子里来来往往的溜达运动,一双脚每日磨得血泡不断。
今晚她照常在内院子里走动,兴从中来,想起一进院子里宽敞平坦,便携了檀儿沿游廊往前院子里走,两人说说笑笑,折莲摘果,听得汽车鸣笛声。
门房室里的常青忙迎上去,开车门迎人,收接东西,捧出一匹匹叠得方正,红红绿绿的软缎。
待那车走了,平嫣才起步上前。常青与门房室里的其他佣人不同,他是俘虏,一个被强征的伙头兵,还不到十五岁,本该枪决,她前几日去校场看练兵,正好碰见他,追根溯祖竟也是梅角镇人,一时不忍,便救下了。常青见她过来,忙弓身稚笑道:“姐姐,这是少爷差人送来的缎子,说您前几日提过,想给肚子里的小少爷做几件衣服。”
平嫣逗他,“你怎么知道是小少爷,而不是小小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