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裴宝儿对秦太后毫无好感,进宫前是做足了心理准备的,带的那些个孝敬之礼也不过是用“流水线产品”应应景。没想到的是,这日的宫中小宴居然和乐融融,宾主尽欢。姑嫂妯娌间隐隐的奉承自不必说,就连安王妃也勉力按捺着那股隐隐的不甘和她拉关系,更没人对她消失这三年间的具体细节——如她的清白问题、小砚儿的血统问题——不长眼地提出质问。
唯一让她隐隐不安的是,她前去聚墨阁接小砚儿时碰到的那个清隽少年。
她是在书房外的长廊上远远地看到他的,一开始,她还没反应过来,是身边的小黄门低声提醒她,她又细细打量了一番少年身上服饰的龙纹,这才认出,原来这便是当今的少年皇帝。
当年,她借着病弱的借口推掉了不少应酬,不过,瑞王府上的邀请,若是她不真生病,她多半还是会去一下。因为,她其实蛮喜欢这对小夫妻的。
男才女貌,一个文采风流,一个温柔端庄。在外,瑞王兢兢业业去礼部办差,基本听不到他的负面风评。在内,瑞王本人虽然算是个风流才子,但府中只有一侧妃、一妾室,都是旧年伺候的宫人抬举的,也从不花天酒地,出入秦楼楚馆也不过是吃吃酒、做做诗。总之,他在姬妾成群的皇族人中算是洁身自好的了。至于瑞王妃更是没的说,标准的大家闺秀,秀外慧中,从不说任何人的坏话,也不搞那些后宅妇人中常见的阴私手段。
裴宝儿一直觉得,这对模范夫妻其实很适合当这个帝国的下一任接班人,可惜偏偏都命短。
四年前,她应该有见过这位小皇帝的一两次的,当时是在瑞王府上,瑞王本人或是瑞王妃生辰宴,她不大记得了,当时因着安王妃怂恿,说什么多抱抱别人的男孩儿有利生育的鬼话,她骑虎难下,只得勉强抱了下不过四五岁的他。
可她记忆中那个腼腆、爱脸红的男童已经变了另一个模样。
他身量高了很多,可能是长得太快了,整个人显得极瘦,身上的衣袍即便再贴身,被风吹过时也显得有些空荡荡。
细瞧之下,眉目倒是有些像瑞王妃,但除此之外,裴宝儿再也找不到瑞王夫妻两人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毕竟,她从未在他们俩脸上见过如此阴鸷、淡漠的眼神,哪怕只是她走近时看到的一闪而过的瞬间。
“妾身叩见陛下,陛下万福。”
裴宝儿有些生疏着行着大礼,到了一半却被人扶起。
一抬眼,竟是那少年上前两步,一双还未发育充分的小大人般的玉白的手虚虚托着自己的前臂,力道恰到好处,又很快松开。
齐郁温声道:“都是一家人,三婶婶何必如此多礼。”
裴宝儿心里忽然一咯噔,这副模样竟和方才的惊鸿一瞥差别这么大,难道是她看错了么?
两人客套了几句,她有心观察,却发现再也找不到刚刚闪过的那种感觉,就像是对方迅速堆砌起了堡垒似的,周身的温润平和气息将其包裹在内,密不透风。
小砚儿年幼不懂事,对着这位皇帝堂兄也没有多少敬畏的心理,被小黄门自书房带出来的时候,见着齐郁也只是拱了拱小身子就算见礼了。得知自己可以被放半日假,小家伙还朝齐郁露出了个贼兮兮的得意笑容。
“皇帝哥哥,夫子说,您再不进去将那篇什么学的做完,今天课业要交双倍哦~”
面对他的童言稚语,齐郁表现得极为温和包容。
即便如此,裴宝儿心里始终绷得紧紧的。
离去时,她牵着小砚儿的手,听着他兴高采烈地说着上书房里头的趣事,如夫子的胡子好长好白,安王府的郊堂兄活像第二个夫子,康王府的郤堂兄偷偷带了好多吃食来上学,诸如此类。
刚松下心弦,远远地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齐郁仍站在原处,似乎正定定地看向她。又或者说,是看向她手边还浑然不知的小砚儿。
裴宝儿背后一寒。
她只希望自己是真的看错了,她并不希望那个少年对小砚儿怀着什么样特殊的心思。
如果这样的话,她怕自己承受不来可能的结果。
午后,天色忽然转为暗沉,她刚回到王府不久,便下起了大雨。
这场入夏以来的第一场雨下得酣畅淋漓,却带来了持续大半日的闷热,毫无清爽之感。
铁灰色的天空中雨云密布,惊雷与电光交织成了一曲不怎么愉悦的古典交响乐,配合着豆大的雨点敲打着屋檐和窗棂的滴答声,更是让裴宝儿心烦气躁。
到了晚上,齐珩又悄无声息地进了内院,倒是在她意料之中。
“今日在内宫,可有人难为你?”
男人神色浅淡,既不热络也不淡漠,像是刻意保持着距离。
裴宝儿轻笑道:“有没有人难为我,或是,哪些人难为我,如何难为我,这些你不是都该一清二楚的吗?”
就她对他的不多了解,以及周围人对他透出的隐隐忌惮、畏惧,都能让她猜到,这位摄政王如今是多么手眼通天。
据说,如今的三位辅政大人都是遗诏上钦点的,至于那遗诏到底真实性如何,各人心里皆有分数,更何况这个呢?外朝都能玩弄于股掌之上,区区一个凤鸾宫算什么?她就不信今天众人的一言一行没有传到他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