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之上,体能消耗极快,哪怕是守城。身着数十斤铁甲搏杀数日,母大虫亦颇觉疲累,看李崇德来换班,也不与他客气,就回伤兵营去休息。自打接手这处事务,母大虫基本就是宿在伤兵营里,并不回韩刺史的府邸。
近半月厮杀,守军累计折了五六百人,主要是猛攻开始的头两日损失最重,后来伴随队伍成熟,伤亡逐步降低,只是多日积累,仍然损失不低。又从本城精壮抓紧补充了一些,也来不及操练了,直接拉上去,见两次血活下来就算能用,死了就厚加抚恤。
如今城里钱粮最是不缺。
伤兵营里,搭着许多大帐篷,烈日炎炎,敞着帐帘通气。帐内是一排排安顿着缺胳膊少腿的军士,或坐或躺,或侧或仰,也有只能趴着养伤的。有那杀才口德极坏,见仆妇来回穿梭,也不管那都是膀大腰圆的悍妇,嘴里就荤话乱飘,不清不楚。
看一壮妇路过。“唉,小娘子莫走啊。”
又一粗黑的经过。“哎呦,俺那里疼,小娘子给瞧瞧啊。”
真是生冷不忌。
正在胡扯,忽被母大虫撞见。
“哪里疼,老娘给你瞧瞧。”
忽闻纶音从脑后传来,几个伤兵猛回头,正见母大虫一身血痂站在边上,边上儿子手里抱着一口陌刀,黑仄的血块就粘在刀身,遮了金光。忙把头一缩躺下,腮帮子打颤,再不敢胡说。营中瞬时安静下来,连哀嚎声都不见了。
看那趴着养伤的母大虫就不喜欢。
怂货。
随身鞭子忍不住出手。
“啪”!
“啊”!
母大虫吩咐:“哼,凡伤在背面者,皆饿一餐。吃,还有脸吃。”
在营中简单转了一圈,郑夫人差人打来热水,回屋简单洗一把脸,倒头就睡。也是困乏得紧,须臾便入梦乡,结果迷迷糊糊许久不醒。郑大姐让杏林来瞧,发现这母大虫额头发烫,却是因这几日体力透支,又在城头吹风,病倒了。
次日天明,耳闻城头厮杀不休,母大虫浑浑噩噩强撑着身体要起,却只觉着天昏地暗,头重脚轻。
怎么此时病了,母大虫心中难过。
偏巧是来送饭的月里朵接替了郑大姐的班,正在守候郑大妇,眼见这母大虫还要折腾,忙将她扶住,道:“姊姊何往?”
母大虫没想到是这个女子在侧,靠在榻沿酝酿力气,喘着鼻息粗重,道:“城上事繁,须要去瞧。”
月里朵目光闪烁,银牙一咬,道:“姊姊且安歇,我去。”
母大虫红着眼看这女人,嗤笑道:“你当是伺候那老狗?你去干甚。”
“姊姊。”月里朵拜道,“俺在草原也开得弓,使得刀,俺去。”
母大虫有心拒绝,可恨头昏眼花浑身无力,看这女子也只比自己矮了半头,略加思索道:“罢。方儿,寻套甲予她,你陪她去。”说着一喘气,仍是掀了被子下榻。月里朵正要劝阻,却被母大虫推开,道,“俺带你走一遭,得给这帮杀才吩咐,否则哪个认你。”又有些不放心,道,“你能成?一将无能累死千军,我这二百多弟兄,打到现在只折了不到十人。莫要勉强,害人害己。”
月里朵从善如流,道:“是。姊姊看哪个能干便让他指挥,我只管督战。”
“你压得住么?”母大虫可是深知这帮武夫的德性,不是谁说话都好使。督战?若杀才们不认你,督个屁。
月里朵银牙狠咬,坚定不移道:“姊姊放心。”心说,老娘两个儿子在此,这都杀红了眼,必须得压住,哪个敢闹,老娘杀他全家。
……
巫闾城东,大战终于开始。
曷鲁与张德并未见面就杀。
曷鲁对唐军的战力心有余悸,张德则是自知兵寡,不能犯错。各自手下都是主力,一个不慎,万劫不复。二人性格又皆稳重,于是两军小心翼翼地先是游骑接战,隔着十里各自歇了一宿。
互相都很戒备,都没有画蛇添足地搞袭营。
天明后,曷鲁将兵铺开数里,向唐军兜来。
张德毫不慌乱,辽东河渠众多,他背着一条小河沟,令四千豹军下马大半,与二千辅兵列成两个步骑混编的军阵。另二千甲骑立在左右,再左右则是千余义从军。此次他只带了不到三千义从军来,凡家眷可能陷于敌手的一律没带。
仆从军反水这种事情,唐军经验教训都很多,但凡懂事的将领都要防一手。
下马地斗?
这些年豹军占了卢龙,郑守义在南边打打杀杀,后边的几支主力也都操练不辍,抓紧升级。不为别的,实在是汴军的压力太大。
大唐征战四方的看家本领,就是步骑混编作战技能,堪称时代巅峰。可惜安史之乱之后,各种原因导致唐军的技战术水平滑坡不少。比如李匡威哪怕刘仁恭时期,都没有这项技能。
在河北战场上亲眼见识了汴军的能为,李圣不敢懈怠,抓紧督促队伍提高技能。豹骑军是他的嫡系中的嫡系,岂能不奋发图强。
此次张德敢于劣势兵力出击,也是对手下的战力有底。
本身豹军就是骑军,部分地斗,部分骑战,配合起来势必天衣无缝。
至于李老三的辅军,呵呵。
唐军反应着实出乎曷鲁的意料。
辽东城的状况他自忖心中有数,他原想仗着人多,与唐人玩车轮战。之前几次交手,契丹都是被唐人逼着硬怼,总是以己之短击敌之长,弄得曷鲁输得非常窝火。这把总算找了片战场地势开阔,他就想发挥一把骑射优势。
按他计划,应是轮番挑战,将唐军人马拖累拖垮,再来致命一击。
骑兵不是应该打冲锋玩骑射么?下马地斗这是怎么回事?此前与唐人多次交手,都是骑兵对骑兵,没这么玩过,所以在曷鲁的概念里,对唐军步卒并没什么成功经验或者失败的教训。
这真是曷鲁孤陋寡闻了。
当年诺镇水之战,唐骑就是下马地斗,车翻了薛延陀,大胜!
没文化真可怕。
知识就是力量呀。
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令下,二千契丹精骑小跑离阵,准备第首轮试探。
……
医巫闾山中,白狼水河谷,李三郎亲领靖塞军、辅军,以及刚刚集结的千余牧骑,蜿蜒东行。
在柳城汇总各方情报,李老三基本确定契丹人的进攻重点在东路。燕城下有数万人,但柳城附近、白狼水河谷皆不见契丹大队踪迹。柳城北面确实有胡骑出没,但魏东城领二千骑出城去看,除了一地马粪,毛也没见。而且大半马粪也不新鲜,时日不短了。
这就是故布疑阵呐!
休看咱李老三单兵水平有限,可不是个挨捏的性子,确认东边河谷没有伏兵,便留下卢龙兵与柳城军守城,以船装载给养、器械,这小子就往燕城来援。
无论如何,不能让秃头蛮肆无忌惮地攻城。
……
曷鲁的试探完全不如人意。
唐军背水列阵,只有正面可以靠近。
正面阵前,唐军左一堆右一堆摆了纵深不浅的鹿角、拒马,骑兵穿行其间,完全无法发挥,反要面对泼天箭雨的打击。
贴上去?唐军那两丈左右长短的大枪,那是好玩地?
向两翼包夹亦无作用。
论突骑,契丹还差点意思。
玩骑射?唐军也不怕你。
义从军如今鸟枪换炮,有一二成穿得铁甲,剩下几乎都有皮甲傍身,装备其实高出契丹一个档次。本就是草原汉子,骑射技术不差,身后还有唐朝爸爸撑腰,打起来非常勇,正应了狗仗人势的道理。
总之,曷鲁试探两轮,非但占不到便宜,弄个不好还得挨刀。
开局打成这样,曷鲁感觉极其不佳。
四五倍兵力优势,怎么处处别扭呢?
其实,张德心情也并不见比他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