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知,李可汗为了维持军队战力,下了多少苦功?
几只主力常年天天有小操,三日一大操。全军上下,不光钱粮给足,为减少军士抵触,堂堂节度使都要经常跟着跑圈钻泥塘。
为了搞钱粮,每年春耕秋收,节度使要亲自下田,乡官胥吏平日更是指导劳作不敢懈怠。就为了做点买卖弄点钱,李老三领着郑老二,跑几千里地去卖盐卖马,好悬没被人做了投名状。
养兵贵啊。
卢龙毕竟不是富裕藩镇,为了省钱粮,坐镇以来,辽王宫室未曾修缮,每日菜不过三味,衣不过几身。好吧,李三郎没事会捣鼓些美味吃食,但那能花几个钱?许多弄出来也是拿去做买卖弄钱,大李子能吃一口都是沾光。
如此十年如一日,部分精锐才能保持旺盛战力,马战步战,日战夜战,才能练得精熟。
天底下,哪有不劳而获的好事?
河东即不曾用心治镇,亦不曾勤谨练兵,哪怕横冲都有所准备,黑夜中又如何做得到豹军那般行云流水?
凭什么?
不动如山,迅疾如火。
说来容易做来难呐。
面对辽王蓄谋已久的一击,横冲都如何不败?
滚滚铁流之下,无人知道李嗣源死于谁手。
天明后打扫战场,只找到了一块残缺的尸首,手脚不全,脑袋也只剩一半。唯有是那身残破的将军铠十分醒目,经俘兵辨认,可能就是李嗣源。
其长子李从审亦阵殁,凶手比较清晰,正是八哥下的黑手。
阵斩三千余,俘虏近六千,获马五千余匹,其余军资甲胄无算。
李三郎还红着眼睛忙活收俘虏、抓牲口,郑守义心情愉快地跑来表功。
老黑作为突击的主力,带领所部纵横驰骋,打乱了敌军的一次又一次反扑。尤其横冲都大部,正好与他撞了个满怀。
黑夜下,郑守义其实也不知道那就是横冲都,只是感觉当面之敌确实难缠。打散一次,聚拢一次。明明是越打越少,却自始至终保持了建制。
这就很不一般。
当然,最重要的是胜利属于咱郑某人。
“哥哥,大胜啊。可惜走了李存勖这厮,说是往南边去了,追吧!”又立新功的黑爷把一双黑手猛搓,欲将贼酋捉拿,表达了宜将剩勇追穷寇的决心。心里却在嘀咕,怎么开口跟大李提移镇好呢?
李存勖主力溃散,只要咬住不放,这厮再难翻身。就沙陀人在河东的口碑,只要大军到了晋阳城下,自有人绑了李存勖出来表功。
河东,已经胜利在望了。
振武军有点偏,是要云中,还是要忻、代?
不成把这片土地都划拉上?
郑守义贼眼溜溜地看看辽王,心说,舍得给我么?南下作战,还是要不要再多出力呢?
辽王仿佛没有郑守义这般激动,神态十分镇定,道:“我已遣斥候警戒,军士疲敝,抓紧休息。”
郑大帅感觉兜头被浇了一盆冷水,追问道:“不不不追了?”
“追什么?经此一役,李亚子在草原还有甚威名?让他回晋阳好了,丢了代北,他就是冢中枯骨。李亚子?狗屎。哈哈哈哈!”辽王突然放声大笑。
扫平代北,整个北方草原,就全在手中了。至于晋阳,哼哼,会有地,都会有地。得意之色,已经爬满辽王的眉眼。
平心而论,此次出兵实属仓促。
没办法,义父他老人家要死,难道还挑时候?还来跟他李某人打商量?
在走与留,在急战与缓战之间,辽王也曾反复权衡,李可汗也是左右摇摆。
与朱三相比,卢龙地狭民贫,兵微将寡。朱三能在潞州一战扔掉十万大军,他李某人可没有这个魄力,没有这个胆气。
他只有这些钱,只养得这些兵。
他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别说十万,丢个一万都得伤筋动骨。
虽说卢龙与河东交战不落下风,但是深入代北,其实非常冒险。
为了麻痹李存勖,为了捕捉战机,他李某人真的是机关算尽。
休看他兵力占优,但这里是草原,是草原。
如果李存勖再谨慎一些,真的躲远,又或者避开了他的雷霆一击,与他在草原拉锯。李存勖固然难受,他李崇文难道就好受?
别的不说,就扔在这里的钱粮,辽王都不敢问。
对于他来说,这也是一场豪赌。
真正的战争,少有荡气回肠,那令人心弦扣动的精彩亦属罕见。但是,身处其间,尤其作为辽王这样一个参赛选手,其中的惊心动魄,也就只有他自己能够体会了。
今日功成,如何不喜?
郑守义毕竟不是辽王,并不能体会带头大哥的煎熬。
既然大李子已经下了决定,他就不再多嘴。
转回来,锅里的羊肉、胡饼已经煮烂,小屠子殷勤地给爸爸盛了一碗,乖猫般伺候在侧。郑爷大口吃着,嘴里不清不楚地说:“好,干完了,就去李三那里听用,爷爷不要你回来,你不许回来。”
“阿爷,阿爷呀。”小屠子的肥脸都快拧成一团,小伙子又是打躬,又是作揖,恳求讨好道:“下不为例,如何。”
昨晚一时没忍住,跟着老爹就冲进去了。倒是杀了个痛快,放箭,毕竟不如手刃贼首来得爽利,那丝般润滑,实在令人迷醉。
下场么显然不好,这是唯一的美中不足。
边上王波想帮腔开脱两句,被黑爷一个眼神劝阻。摇摇头坐一边喝汤,闭口不敢言,心说,哥哥我是无能为力了,你自求多福吧。
小屠子厚着脸皮还要说项,黑爷直接将吃完的饭碗砸他脸上,打出儿子鼻血长流,骂道:“滚!”
感觉爸爸动了真火,小屠子脖子一缩,头也不回撒腿跑了。
小郑看看哥哥被打,不大落忍,凑过来补刀:“阿爷,阿兄这是怎么这是?”
看这厮一本正经的模样,老郑马鞭虚敲他头,道:“再说,你也找李三去。”
“那那不说嘛。”小郑识时务者为俊杰,换话题道,“阿爷,下面怎么打?”
这跟着阿爷真是痛快。土门关爽了一把,这里又许多斩获。小郑算算自己这次赏赐不少,尤其在这草原横行,应该还有其他收获。
嘿嘿。
“睡觉。”
“啊?”
“你不困我困,滚。”郑大帅说着扯过被带,钻进一个帐篷睡觉去了。
小郑左扭右扭,看看郭屠子正抱一条羊腿猛啃,凑过去问道:“郭叔跟我说说呗,后面是怎个打法?”
老郭这些日十分疲累。
毅勇都是军中斥候,不管辽王怎样安排,他都要担负起责任。所以,虽说是薛阿檀带路,其实郭屠子也不少操心。前后左右奔跑检查,确保没有纰漏。
昨夜,他老郭没往营里冲,但是,在外头策应也累。
胡儿这一窝蜂往外跑呦,追得辛苦,抓都抓不过来。
郭哥其实比老郑还年长些,如今两个儿子也在身边带着教育,一个端水,一个盛饭,伺候老爹吃喝。仰头想了想,郭将军道:“李存勖向南去了,估计还有个三五千人,他有两条。
或回晋阳等死,或者杀个回马枪赌一把。
嘿,至于怎么选,我也不知喽。”
“哦!”小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道,“为甚回晋阳就是等死呢?”
郭大侠为他解惑道:“他朱邪家全靠沙陀精骑撑门脸,如今代北为我全取,根便断了。他家在河东本来不得人心,又失根基,还活么?”
“哦。那我军怎样应对呢?”
“若这厮回晋阳,我军便彻底扫荡草原。中城、东城、单于都护府么,至少拿下单于都护府。若李存勖有胆来拼命,那更好喽,杀就是了。”郭大侠随手比个手刀,“杀了这厮,全取河东。”
……
近五千骑,在李存勖的带领下跋涉半夜,来到营地以南二十里处时,便听响箭破空而起。
紧接着,就有数骑从草坑里窜出,头也不回地向北方跑去。
李存勖不禁感慨,李可汗啊李可汗,真是一点机会都不给爷爷留么。
行踪既已暴露,全军上马,尽快行动。
行至营南五里处,地面凭空显许多土堆,待靠近些一看,李存勖立如雷惊得孩子,好悬没从马上栽下来。
那哪是什么土堆,分明是京观!
族人的头颅被面朝外摆放整齐,一层一层叠起,足有九重。
借着月光,李亚子分明看到他们脸上的愤怒,不甘,以及恐惧。
“这,这是……
不错,所有俘虏以及阵亡者的首级都在这里。
深处敌境,数千战俘在营,谁能睡得踏实?
李三干脆建议全部斩杀,一如旧例子。
辽王亦以为可。
沙陀人迁居阴山代北已近百年,根深蒂固,盘根错节。必先镇之以威,才能怀之以德。这数千人,都是追随朱邪家的死硬,杀了干净。
就是要用这些人头,告诉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让其知晓,谁,才是主人,他们,该向谁匍匐。
近九千颗头颅,堆成了九个大体相同的京观,矗立在黄河岸边。
巍巍壮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