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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旧相恋 太平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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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红花是清角的回忆篇,讲述她寻到荆天渊的前因后果。

——就算桑田不复沧海,

也要与你海誓山盟一场。

就算相隔已是阴阳,

也要与你终守地老天荒。

{一}太平红花

1.

那年搬小凳坐在山里唯一的桃树下,她曾问婆婆,身为悬壶世家,却为何要隐居在并无人烟的山间。

婆婆笑而未答,指着她头顶正茂的桃花,“角儿,你看桃花美不美?”

“桃花美。”她答得不假思索却皱眉。

“角儿知道吗,这里树木十万,却唯有桃树一株,所以,这里的桃花最美。”婆婆的手抚上她的发,可是她的眉却更深,其中因果参不透,毕竟那时还是年仅九岁的她。

她望花入神,良久方道,“婆婆,您是想说,这桃树若是在红尘间,便必然会被埋没,是吗?”口中如是说,然心中却思量——她们是悬壶济世的医而非这一树桃花,若是惶恐会被世间繁华淹没,那么空余一身绝艺又何用?

她试探的猜,却遭婆婆摇头否认,“若无十里桃花林接纳,这一株桃树不可能在尘世中安身,因为尘世容不下一树孤单的桃花。”

——就像,孤单的我们,无法被汹涌的江湖容下。这一句,婆婆未说。因为婆婆明白,对于九岁的她而言,若懂得江湖无常,还太残酷。

“角儿知道吗,为你取清角之名,是为何意?”她听到婆婆安详地问,只是这一次摇头,却换她。

“太平之世奏《清角》,风雨当至,便成乱世。而乱世之中奏《清角》,遣散风雨,便是太平。”婆婆的眉目之中有安详地悲伤,而她被一树灿烂的桃花吸引并未在意。

“那么现在是太平还是乱世?”

“婆婆不知,而我们最好永远都不要知道。”

永远也不要知道,她是无所谓的,于她而言,这一树烂漫的桃花,便是世间所有的繁华。抬头正有一朵桃花落下,她伸手接在掌心,小心翼翼生怕揉碎了这世间的最美丽。然不解风情总是有,背后一只小手探来,将桃花儿轻巧取走。

“倌送,你还我的桃花!”清角起身去追,而回应的却是男孩爽朗的笑声。

“来追我啊,清角,抓到我桃花便还你。”被唤作倌送的男孩十岁有余,一双明目不可方物。

清角奋力地追,第一次如此莫名的执着。她四岁之时便同倌送在一起,于今算来已有五年时光,倌送是婆婆收养的孩子,乱世之中的孤儿从来不缺,可是乱世之中却少有这样一双美眸,哪怕盛满家破人亡的悲伤,却依旧泛着不屈的坚强。那是初次见面,年仅四岁的清角因被震撼而一直保留的记忆犹新,亦是在那之后,就算会被倌送无数次戏弄,她依旧会风轻云淡并不厌烦的原因。

可是这一次,一朵桃花,却让她的心空了。空到她不屈的追,追到便连倌送都累了,她依旧不曾停下。

“不跑了,不跑了,不就是一朵桃花吗!”倌送努起嘴抱怨,却并无心归还。

“倌送,你快还我。”她抓住倌送的衣角,唯恐一放手便会不见人影。

“你喜欢再去摘便是,何必就要这一朵。”倌送双手背后,看着眉清目秀的清角,有意为难。

“别,别!花儿在树上成长,不要破坏它们。”她从来不爱破坏,或许本性如此,她天生有着一颗医者的仁心。

倌送突然间笑意弥漫,“那你是非要这一朵不可?”

“嗯!”清角重重地点头,目光之中有期待,有坚决。

“还你也可以,不过……”美目流转,倌送长腔有意卖关。

“不过什么?”清角秀眉微皱,凭她对倌送的了解,只怕又要变法刁难。

可是这一次,倌送却是那样的成人之美。

她听倌送说,“要让我亲手为你戴上,看看到底是清角美,还是桃花美。”

清角脸儿泛红已有桃花神韵,这样矫情她与倌送这野孩子又几时有过,可是她却不假思索的点头,她看到倌送摊开手,那朵桃花经过奔波,却在倌送的掌心依旧保存完好,舒展的花瓣似带着笑。

倌送轻轻为她带,甚连呼吸皆谨慎,桃花在发间绽放,只是还未来得及欣赏,却有呼啸的骏马从身边奔腾而过,卷起风儿落了清角发间的桃花。

清角有感觉,她与躺落在地桃花之间的距离,竟遥远如隔着天涯。

2.

马上的来者是江湖客,同来的还有其病入膏盲的妻与襁褓之中的幼子。

见到注定会有生离死别的一幕,清角已经对唐突的男子不再怨,只因除却男子灰色衣衫沾染的血迹妖娆如花令她敬畏外,她还看到男子的双眸,竟比倌送还悲伤,清澈到只能盛下如水的凄凉。

男子是婆婆早年结识的江湖人,得妻生子准备放下攀满杀孽的屠刀,归隐一方清净的天地从此太平,却不料半路遭遇仇家埋伏,男子武功盖世,却有手无缚鸡之力的妻儿需要守护,故而被围攻的敌人寻了破绽,那一掌本该他承受,却是身后的妻奋不顾身的为他挡下。他最终杀尽了敌人,可是敌人的掌却亦改了他妻子的命数,山高路远再到此,就算婆婆医术冠绝,但所能做亦不过是短暂的续命——十五天是最后的期限。

十五天后,再是倾世佳人,亦然只是昨日黄花。

清角不去怨,可是倌送却有不甘,美好的一幕被陌生男子的马蹄踏破,一个十一少年郎所酝酿的款款深情惨淡收场,清角闷闷不乐望花失笑的神色一闪而过却在他脑海长久停格,这些皆成为倌送介怀的原由。安和的隐居生活如逐水的浮萍,就算遭遇小小的风浪,亦有可能引起改变全局的动荡。而陌生男子周身盘旋回荡的深沉戾气,不啻于同倌送安逸了五年的生活南辕北辙。

所以,倌送是抱有敌意的。他希望男子速速离开,这里,容不下一个江湖客。

然抱有敌意的倌送,亦被它抱有深深敌意。而它,是男子来时所乘的骏马。

那本该白如胜雪的毛色染上风尘已不再纯洁,可是嘹亮的嘶鸣依旧证明它的健硕。倌送一次次接近试图攀上马背,但马儿却已看破般与他始终保持三丈,便是他辛苦采来青草意欲讨好皆无机会。

倌送努嘴一声叹,只是马儿叹得比他深沉。倌送突然间,竟觉得白马鬃毛上染得那抹血,便是世间最刺目的颜色,褪得了触目惊心的猩红,亦然褪不了这段岁月。

倌送匆忙摇头唤醒自我,一只畜生,竟让他浮想联翩了那么多。而他的初衷,不过是想征服马儿,带上清角潇洒跑一遭。他愿意将所有的快乐同清角分享,抑或,于他而言,只有能同清角分享的,才能被称之为快乐。

可清角,有着如婆婆一般的淡隐心性,对于各种药物敏感异常,却少会对其他物什在意,包括对待倌送。

当倌送急急忙忙找到清角之时,清角正在小屋外熬药汤,清淡的空气中,有蒸腾的药苦味飘扬。

“清角,清角,你看我带什么来了!”倌送骨子中有热烈的奔放,以致于他一到清角身前,罐中的药便一同沸腾起来。

清角缓缓抬头去望,与倌送石破天惊般的叫唤相悖,他的掌心是一朵盛放的清纯桃花。

“我怎么告诉你,花儿长在树上,不要破坏它们!”清角低头熄了火,掠夺来的美丽她几时想拥有过?

“我才没有破坏,这朵花是自然而落,我不过恰巧路过,就捡来给你罢了。”明明等了半个时辰又三刻,可是倌送的口中却这样说。

而此,清角的面颊方泛起了笑,“谢谢你,倌送。”接过花儿顺手戴在耳上,清角起身往屋中送药。留在原地的倌送没有跟随,望着清角入屋的影,沉默欣赏,只是他单薄的身,今时此刻,竟孤单如空中的飞鸟,一划而过,迎向夕阳。

一道门,隔住明媚春光,男子沙哑的声音似为屋中流转的悲伤起调。

“你是?”男子问道,剑眉星目,却也沧桑。

“婆婆上山采药还未归,我是她的孙女,您叫我清角便可。”她想挤出一抹笑,可是嘴角却划不出那弯弧度。她何尝勉强地笑过?而如此迫切的想平复他人的忧愁,又何尝?

“谢谢。”男子接过清角手中汤药,起勺慢慢翻搅,直到试出合适的温度,方小心送到女子唇边。一举一动,与清角想象之中的江湖野客,有太大的出入。

女子苍白的唇微动,而此清角方注目床上羸弱的女子,然一瞥之间,竟收不回目光。

虽只是九岁的小丫头,可依旧时常对着一面清澈的湖水顾影自得,她有姣好的容貌,清丽脱俗似采了这山水之间的灵秀。可是病榻之上虚弱的女子,却让她连羡慕的资格皆无,纵连发间的桃花,皆庸俗的失去了颜色。

她第一次明白了一个词,叫做圣洁。

“姊姊,你好美。”清角真心的赞叹,以至于忘记,她应该主动的离开,让病人多休息。

“以后,你会比姊姊还美。”女子温婉的笑了,眉目之间,满是安详。

“婆婆的医术高明,姊姊你的病,一定会好的。”这句话,清角轻说。可是她又如何信服?婆婆妙手回春,却也不过依靠药物为女子续命十五天。而此,江湖的残酷清角未经历却已认识的一清二楚。江湖如渊,即便有无双的容颜,亦难以幸免。

“谢谢你,清角,辛苦你们了。”女子如是说,然语中无奈掩盖不了。那蓄力一掌,她柔弱的身,如何承受?能活到今时,已是奇迹。现在,她只想再看一看屋外的夕阳。

“天渊,陪我到屋外坐坐,好吗?”女子轻声征求,男子颔首,小心翼翼,还是小心翼翼,扶住他的妻,踩着一地余晖,走向黄昏美景。

可那是清角看过最为惨烈的落日景观,远方的青山肃穆昏沉,半空的霞云支离分散,春风之中有未尽的余寒,流逝的光影马不停蹄带来黑暗。

残忍便是连女子怀中的婴儿亦嘤嘤而泣,女子怎样哄皆无济于事。清角不懂这种夕阳到底有何可流连,以至于女子受着伤痛折磨,眸中却仍有深情万丈。

一曲箫音悠扬,清角聆听细赏,脑中杂乱荡然无存,似有一道清明,从普天之上流照在她心上。

就算桑田不复沧海,也要与你海誓山盟一场。

就算相隔已是阴阳,也要与你终守地老天荒。

女子的怀抱不再摇了,可是婴儿的哭声却止了。藤花躺椅摇起来了,可是女子却安详的睡着了。

箫声绝,桃花落。天地安静无声,清角却莫名流泪了。男子竹箫收起,负手而立,天色已沉,却未能收敛男子眉间微皱的凄清。

“江湖到底是什么样子?”明明是想安慰,然这一句却不自觉而问,清角抹掉眼中泪,昂头望着男子的面容。

“江湖是猛虎。有人征服,有人葬于虎口。有人骑虎难下,有人却能骑虎驰骋。”江湖凶险尽在其中,可是男子言语却又淡又轻。

“那你又属于哪种人呢?”清角问,这一刻她竟迫切想知道,关于男子的种种。

“杀虎不成,反葬虎口者。”男子不假思索回道,他的心已死,躯体之中所承载的灵魂,亦已不是真实的他。

“杀虎不成……”清角口中默吟,心神刹那为之一惊。有人执剑为功名,有人执剑为寻仇,有人执剑为扬威,而有人执剑为苍生!清角出奇的确认,身旁的男子便是最后一种。

因为与她对视的那双眸中,并非是单纯的悲伤,所涵盖更多的,是对苍生的悲悯!

杀人的剑与救命的医亦有相同。所以清角愿意对他说更多,那些从婆婆那里,得知的一些便是倌送她亦不曾说过的往事。

“我的父母也是死于江湖,身为医家,却也会得罪人。爹娘医术高明广为人知,可是树大招风莫不过如此。在我两岁那年,爹娘因为不愿医治邪派中人而被杀,婆婆带我逃离从此隐居在此。婆婆念起往事便会悲伤,可是她却认同当年爹娘的做法。她对我说,医治一个坏人,便不知等于害了多少无辜之人,医者应有仁心,但是仁心不是一视同仁。而婆婆为你尽心尽力,所以,你一定是好人。”清角对于父母已无记忆,她语气平稳如诉别人的事,可是心中波澜又有谁知?看着熟睡女子怀中,顾自玩弄口水与世无争的婴孩,清角心中一种感情突然泛滥,那种感觉,叫做同病相怜。

“江湖因为凶险,才会有英雄出现。你父母做事无愧于心,令人倾佩。”男子拱手对南天,骨子之中浩气使然。

清角微微一笑,却并不由衷。若是能平凡相依一生,她宁愿不要爹娘被冠上英雄的名号。

而是不是所有的英雄,都要经历生离死别,承受悲伤与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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