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天上没有月亮,秋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山林树枝摇曳,吹得战士身上衣甲铮铮。
“呜~~呜~~呜!”光禄城内所有的号角忽然齐声高鸣。先是短短的几声,犹如银瓶乍破。然后是冰河解冻,大江决堤。数十支号角以同一种节奏发出怒吼,慷慨、豪迈、顾盼雄睨。“呜~呜~呜”“呜~呜~呜”仿佛乳虎出谷的第一声狂啸,又像巨龙出渊后的欢快长鸣。
在高昂的号角声中,光禄城南门猛地开启,无数手持火把的战士排着整齐的阵势冲出了城池,朝城外五百步的敌军营寨而去。
冲在他们最前方的,是两排头顶铁盔,身穿铁甲的重装步兵。或者是三排乃至更多,远处刚刚从睡梦中惊醒的突厥勇士们看不清楚,只能看到火光照映下步卒们手中的厚背大砍刀。刀面比大隋军中标准横刀宽上三寸,刀身长了足足半尺,冷森森明晃晃,缓缓移来如同一座正在行进的刀山。
这是护卫李林军帐的亲卫玄甲步兵,手中最后的预备队。
刀山带着身后的队伍缓缓前推,速度并不快,却让城外突厥营地中的草原勇士们感受到了巨大了压力。有几个箭法出众的射手弯弓搭箭,用冷箭射向了重甲步兵,被对方用盾牌一挡,“叮!”地一声碰飞了出去。受到偷袭的亲卫重甲看都不看,包铁战靴踩上箭杆,轻而易举地将其踩成了两段。
“呜~~呜~~呜!”角声变得更急。“咚、咚、咚!”催战的鼓声也响了起来,声声催人。
“冲啊!”走在重装步卒正中央的亲卫头领李正听到了鼓点声中传来的攻击信号,扯着嗓子大喝了一声,然后立刻拉上了面甲,大踏步的向突厥人没有围栏的营帐冲去。
“前进,挡路者,死!”几名随在他身边的大嗓门亲兵齐声重复,将李正的命令传遍整个队列。重装步卒的行进速度立刻加快,他们身后的兄弟也跟着加快了脚步,踩着令人血脉贲张的鼓点,嘶嚎着,向满脸惊诧的敌军发动了决死冲锋。
“准备~~”跟在李正身后的赵熊一时还不能适应角色的变化,嗓子里好似堵着什么东西一样。他出身于陇西氏族,弓马娴熟,早已习惯了纵马击槊,像今天这样在步下与敌人硬碰硬还是首次。当然,平日里与营里的弟兄切磋武艺不能计算在内,切磋的时候点到为止,对手也不会骑着马占你的便宜。而对面营地里的这帮胡蛮人显然不会跟你讲究什么公平。
听着赵熊的号令,走在重甲步兵后的一百多弃马步战的轻甲骑兵斜向上举起了手中的投矛。这是民壮营的胡壮士设计的武器,将辎重营里所有备用的步槊和槊头全安装在硬木杆之上。长度和重量不及步兵槊,但据说用于近距离透杀骑兵却是比弓箭还方便的利器。
“投!”眼看着前方近百夜巡的突厥骑兵挥舞着弯刀逼近了过来,赵熊重重地将手臂前挥,一百多杆投矛呼啸着升空,掠过李正等人的盔缨,然后一头扎进了突厥人的马阵之中。
“碰!”“碰!”“噗!”“噗!”投矛入体的声音令人不忍猝闻。单薄的牛皮铠甲被高速飞来的槊刃像捅纸一样捅破。随后,三尺槊刃捅破皮肤,砸断肋骨,穿透五腹六脏,顺着草原汉子们的脊背透出来,将他们牢牢地钉在地面上。
在从未见过的投矛面前,突厥骑兵几乎无法做出有效反应。少数身手敏捷者勉强举了一下弯刀,只能让投矛射入身体的角度偏上一偏,却无法改变最终的结局。极个别武艺高强的埃巾、忽律(注1)提起木盾挡在身前,凌空飞射而来的投矛居然将木盾直接击裂。矛杆顺着盾牌上的缝隙深入逾尺,几乎是贴着他们的胸口才勉强停了下来。在生和死边缘徘徊了一遭的幸运者们吓得立刻丢掉盾牌,头也不回地打着马向后跑去,连看一眼身边死去同伴的勇气都没剩下。
“预备~~投!”赵熊快速用独臂举起第二根投矛,带领身边弟兄们向敌军掷去,他另一只手臂刚刚愈合的伤口又因为用力撕裂了开来,鲜血顺着手臂滑到指尖,又滴在地上,成为这华夏热土的一部分。
不到二十步的距离上,他几乎能看见目标被击中后的惨状。被打懵了的胡狗们抱着脑袋,在同伴的尸体上蹦来跳去。那样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那哭声要多哀伤有多哀伤。但是赵熊心里没有任何怜悯,他是陇西人,自小长大没少见过被胡人劫掠过的村庄,那是一种让人不愿回忆起的惨。在明知必死的情况下,多杀伤一个突厥蛮子,就能救下一个,乃至一户的中原百姓,他觉得很值。
况且。他转头看向北方漆黑的夜空,自己这里牵制住的突厥人越多,东子他们那里的压力就会越小,顺利突围的机会,也就越大。
第二波投矛掷出后,赵熊从腰间拔出了横刀。他身边的轻甲骑兵们也学着上司的模样,双手握住刀柄,跟在开路重甲之后大步前进。脚下的地面已经很滑,不断有身负重伤的突厥人从血泊中探出胳膊,向他们请求怜悯。大隋府兵却不肯停留,甚至连低头给对方补一刀的事情都无暇去做,只是大步向前,向前,不断地向敌人还未完全醒来的营地冲击。
重甲步卒很快与刚从营帐里冲出来的突厥勇士们交上了手。大梦方醒的草原汉子们衣甲歪斜,他们没有想到早已被他们围了多日的敌人居然敢在这个时候选择突围,他们恨自己为了方便骑马出击而像在草原上一般没有准备营栅。
没有了合理的调度和熟悉的马匹,每个突厥勇士只能凭借自己贴身的弯刀和精湛的武技与敌人周旋。在娴熟的配合下,个人的力量显得那样微不足道。顽抗者就像狂风中的几颗野蒿子般顷刻之间就被扫倒,混同为地面上的尸体。大隋铁甲军包着铁皮的战靴毫不犹豫地从尸体上踩过,留下一路哀嚎,一路狼藉。
几名对战局感到彻底绝望的突厥士卒喊着不知名的语句扑向大隋军阵。试图用生命为自己的袍泽赢得上马结阵的机会。他们两眼血红,就像被逼到绝路上的野狼。他们心中充满了悲愤与不甘,脚步却无比地坚定。弯刀击打在大隋步军的盾牌上面,砍出一串又一串火花。火花瞬间黯淡,生命之火也随之向天空飘去。飘在半空中的灵魂可以清晰地看见自家营寨已经向中间凹进了二十余步,无数袍泽的尸体散落在地面上,像泥土一样卑微。
城北大营的阿史那大逻便猛地从睡梦中惊醒,他自枕下抽出一柄缀满宝石的金刀,一把将身边侍寝的美姬推翻在地上,扯起一张虎皮兜在腰间就冲出毡帐。
远处的天空红光弥漫,那是血与火的光芒,城南大营的方向传来一阵又一阵求援的号角声,如野狼嘶嚎。他一把扯住一个有些惊慌的仆从,大声喝问道:“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仆从赶忙跪在地上,高声应道:“大汗,是中原人的军队,他们要从南门突围,依利发特勤快要挡不住了,阿沐屯发来不及向您汇报,带着几百巡营的勇士,已经赶了过去!”
“狡猾的中原人!”阿史那大逻便一刀将毡帐的厚帘斩为两断,指着仆从命令道:“吹起号角,传我的命令,让杜兰叶户带两千精骑,立即驰援城南大营,剩下的勇士也全都上马,随时准备战斗!”
“是!”
阿史那大逻便知道自己太掉以轻心了,自从第一日攻城开始,城里的大隋士卒便摆出了一副据城死守的阵势,连续攻城九天八夜,开始两天他还让战士们枕着箭囊具甲而睡,后来发现对方根本没有一点突围或夜袭的意思,手下勇士攻城又实在是辛苦,这防备的心思也就淡了下来。
“混蛋!”阿史那大逻便狠狠的骂了一句,朝远处火光更加明亮的天空看去。城外一万五千大军,城南只有五千人,剩下的一万人马都在城北驻扎,敌人可战之兵应该还有两千人左右。
他眼神闪烁了一下,看向天空无尽的黑暗。斥候口中的玄甲铁骑这几日在战场上从未出现,草原上没有铁矿,这两百具玄甲马铠,才是他真正想要得到的东西,至于那个张家使者提出狙杀对方的请求,反正是顺便的事情,他便顺水推舟的答应了下来。
‘我一定要得到那些甲具,长生天下只需要一个声音,而不是五个大汗!’想到这里,他略微犹豫了一下,便着人将刚刚整军完毕的三千铁骑也派了出去。
‘没关系,对方主力都在城南,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大的声势。城北这边,就算有人突围,也不过几百人。’阿史那大逻便自我安慰道,以五千蓄势以待的突厥狼骑对数百大隋战士,他怎么想都没有输的道理。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黑暗中一匹快马飞奔而至,马上骑士还未落地便翻下马来,半跪于地报告道:“大汗,敌军帅旗出现在城南,有不少老弱妇孺也拿起了刀枪战斗,依利发特勤向您禀报,他们遭遇了敌人的铁甲士卒,死伤惨重,请求您的支援!”
“铁甲士卒!”阿史那大逻便眼中精光一闪,紧接着便大声喝问道:“经过这么多天的战斗,城中能拿起刀剑的隋兵又能有几人?你回去告诉依利发,野狼不能因为爱惜自己的毛发而临阵退缩,是时候从肉垫里露出自己的利爪了。活捉敌军的元帅和所有穿铁甲的士卒,那些都是值钱的奴隶。”
与此同时,城南的战斗已经进入了白热化…
“仲基!”李正挥刀砍翻一个连杀他两名手下的突厥战将,对着不远处左支右挡的赵熊声嘶力竭的大喊。他与赵熊不同,对方是世家子弟,而他的出身只是一个良家子。平日里在军中,二人也不算太对付,只是在主将李林的面前才会保持一点最基本的礼貌。
“亦方!”赵熊的声音也很沙哑,呼吸之间满是绝望,“你到李将军身边去,我帮你挡着他们,告诉将军,在他手下当校尉,我不后悔!”
“不,你去,老子贱民一条,你要是能活着回去,就让我家那小子跟着你读书认字!”李正高声呼喊,“以前老是针对你,那是因为我觉得不识字,低你一头,自然要从其他地方找回来,其实我不知道多嫉妒!”
说话之间,他和赵熊两人身边挥刀战斗的弟兄一层层倒了下去。有的人临死也要带上一个胡狗,唯恐被身边的战友当成懦夫。也有人伤到无法站起,趴在地上仍将横刀的刀刃微微向上翘起,袭击从身边靠近的马匹。没有一个人投降,这不是诸侯争霸,而是异族劫掠,面对凶残成性的草原侵略者,丢下手中的武器也难逃死亡的命运。
“你快去吧,你能读书识字,还会兵书战阵,将来跟在将军身边对他的用处比我大!”李正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然后拎着刀,刀尖直指隆隆而来的突厥铁骑。“弟兄们,杀一个够本!”他大喊,面目狰狞如鬼怪。
“杀一个够本儿!”无数身上带着或多或少伤口的大隋勇士高声喝应,跟着李正的后面,组成一个小小的锥阵,向远处中军的主将大纛的侧面而去,舞刀如风。
“与李将军一块儿活下去,告诉我儿子,他爹是杀胡狗死的!”李正一边前冲,一边大喊。身体就像一道闪电,掠过曾经开满鲜花,长满碧草又被人血染得火红的山坡,重重地砸在了突厥狼骑的马阵之中。
移动中的马队微微停滞,然后快速绽放出一团殷红。
“亦方!”望着李正消失的方向,赵熊放声惨号。他没想到平素看起来对他不屑一顾的李亦方会主动求死。如果他冲到主将李林身边,凭借主将身边剩下来的那最后一批人马,众人未必没有机会冲出重围,遁入深山之中。虽然最后可能也是难逃一死,但毕竟有着一线生机。而此时,对方却将这生的希望留给了自己。
赵熊用自己的伤臂揉了揉泛潮的眼睛,手持横刀,带着身边为数不多的几个弟兄顺着被李正他们撕开的一条小小通道向李林杀去。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而活着,却需要更大的勇气。
(注1:突厥官名,自可汗而下,分设叶户(相当于王爷),特勤,利发,屯发,一直到最小的小旗,一共有二十八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