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在大雾之中隐隐可见跑来一人。“救命啊!”那是若婷的父亲,正扯尽嗓子大叫。老古仔细一看,见他竟抱着孙子奔了回来,忙与胖老头迎了上去。“亲家!”老古伸手去扶他,“振锋他们呢?难道前面真的还有敌……”话未说完,桥北“嘣”的一声枪响,把若婷父亲连人带婴打飞在半空!
胖老头眼明手快,忙接住孩子,并迅速检查他有没有受伤。但若婷父亲已后脑中枪,倒卧在血泊中一动不动。老古也顾不上为他哀悼,连忙拉住胖老头再次掩身在水马后,并问了句“孩子怎样了”,听胖老头回答“没事”,才又透过瞄准镜,静观前方动静。
那雾霭之中,竟又再传来整齐有序的脚步声,其声势至少比先前的要大上十倍,足见其人数也是先前的十倍。老古借瞄准镜望去,竟见一支近百人的身穿二战时期日军军服的队伍,在南往北车道朝自己方向开进而来。
直到此时此刻,老古才完全肯定,嘉绍大桥确实是敌人事先设计好的陷阱。
正如之前所见,嘉绍大桥的南北二向车道是分开的,中间有着数米空隙,老古和胖老头正身处在与日军相同的南往北车道上。然而不论是从后追击还是现在迎面而来的敌人,由始至终就没有一个人出现在对面的北往南车道上。这说明他们一早就知道自己在哪一边,就等着自己自投罗网。
老古知道自己已成瓮中之鳖,此番再无侥幸之理。他恨得咬牙切齿,发誓定要打爆第一个走进他瞄准镜的敌人的脑袋!
“杀一个够本!”他愤恨地自言自语着,“杀两个……”可是,他说不下去了。胖老头见他盯着瞄准镜的眼睛瞪得跟灯笼似的,不禁也跟着瞠目结舌起来。他曾经见过老古这样的表情,恐怕这辈子也忘不了。在老古上一次表现出这种神态的时候,他正用双手扼死自己的妻子。所以,他猜到老古看见了什么。
那百人队伍中,为首的两名“日军”,赫然是振锋和若婷!
老古整个人都崩溃了。振锋和若婷竟然就这样端着枪,穿着日军军服,步履整齐地走在队伍前面。钢盔之下,老古看不清他们的神情,只知道他们在转眼间,便已化亲为敌。
老古泪如泉涌,失声痛哭。他和胖老头曾不止一次见识过这种情景:叛变的人穿上日军军服,端起武器屠杀自己的亲朋。儿子和儿媳——一如他亲手扼死的妻子——已不再是他们了。二人在他眼中的身影虽然一如既往,但也不再是他们了。他甚至可以断定,那近百人的队伍里,没有一个人是原来的他们。
“咔嚓”一声,老古已为狙击上膛,随即瞄准着振锋的面门。
胖老头看见他为狙击上膛,心中已知不妙,却还未来得及阻止,老古便已鼓足嗓门,疾呼一声“不”,然后扣下扳机,弹头脱膛而出,划过潮湿的雾气,在振锋的头部穿颅而过!
在老古亲手打死儿子的那一刻,他只觉得时间都停顿了,这种感觉与他当年杀妻时如出一辙。他的脑海中翻飞着儿子小时候的片段,却不管怎样,也无法把那个追逐在自己身后的孩子和瞄准镜中脑袋被子弹轰成肉沫骨渣的敌人联想在一起。
敌人迅即骚动起来,纷纷朝枪声传来的地方开枪。胖老头马上掩身,却见老古竟然不闪不避。只听见“噗噗”两声闷响,老古的肩膀中枪,但他却仍是无动于衷,兀自举着枪,在敌人群里寻找着什么。
“你活不耐烦啊?快躲下!”胖老头极力去拉他,却遭他一脚踢开。接着“噗”的又是一声,胸部再中一枪。“我……咳咳……我不能让他们受折磨。”他口吐鲜血,泣声而道,“原谅我。”
他再次扣下扳机,子弹正正打中若婷的心脏处,直打穿一个血洞。而这两枪,就是他能给予儿子夫妇最后的礼物。
两枪过后,敌人更加确定他的方向。随着一连串密集的枪声,老古身上顷刻多了十数个血洞,鲜血汩汩而流。他再也没有力气支撑这个疲惫的身躯,直直倒在胖老头身旁。
“你这又是何苦呢?”胖老头抚摸着他的伤口,声泪俱下。“我……在你眼里……”老古身负重伤,几乎说一个字就吐一口血,“我……还是我……吗?”胖老头痛哭着去为他擦血,一个劲地点头。老古艰难地报以一笑,再也说不出话,颤着手将最后一颗手榴弹交给胖老头,并轻轻拍了拍孙子的衣服,留下一个血手印。
“我明白的。”胖老头紧紧抓着他的手,眼泪一颗颗滴在胸前,“我会尽力的。”
听完这番话,老古终于咽下他人生中最后一口气。他走得很安详,面带微笑,仿佛从不怀疑胖老头说的每一个字。
这时,阳光破雾而至,黑暗迅即被驱逐在天的另一面。胖老头抹了抹脸上的泪水,拾起地上的狙击枪,连同孩子一并缚在背上。在这过程中,他发现孩子正骨碌着大眼看着自己。
学霖没有哭,甚至没有被枪声所惊吓,仿佛已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爹娘死了,外公外婆死了,爷爷奶奶死了。这孩子就跟胖老头一样,举目无亲了。
随着一声怒吼,胖老头半蹲着身子,毅然往大桥边缘奔去。子弹就在他头顶呼啸而过,喊杀声在他身后巨浪般扑来。但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赌一把运气。
将到桥梁外侧围栏之际,他蓦然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挚友,拔掉最后一个手榴弹的保险环,弹走保险片,轻轻将其滚至老古身旁,就当是告别。然后攀上桥栏,冲着日出的方向往桥下纵身一跃。
再见了,我的老友。
“轰隆!”
身不由己的傀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