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类僭居我族家园之初,他们可能做梦也没有想到,这颗美丽的蔚蓝星球在一天的时间里,竟有一半的时间处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他们就像从未经历过黑暗一样,只能聚众瑟缩在一处,以相互壮胆。他们是地球上,唯一对黑暗存有恐惧的生物。对于黑暗,他们的胆子甚至比不上一只蝼蚁。
所以,他们发明了灯。
然而从焚烧树木作火炬、火把,再到以动植物油脂制作的蜡烛、油灯,最后以燃烧地球血液作为代价的电灯,人类每创造一种光明,都在伤害着这个他们口口声声称之为“家园”的星球。
光与暗向来泾渭分明,人类却以肮脏污秽的人造光模糊了昼夜的界限。正如善与恶本来水火不容,也是人类颠倒是非、混淆视听,致使他们的社会正非正,邪非邪。
这个自私自利、弄虚作假的种族啊!你们可知道,我族在黑暗中蛰伏百万年的岁月里都学到了什么?
坚韧!
坚强!
以及坚决将你们赶尽杀绝的决心!
==========黑暗的意义==========
“嘀嗒”之声,是从某个角落传来的。它只能说明有什么东西正在滴水,除此之外,别无意义。不知是人对时间的感觉有误差,还是滴水之声节奏鲜明,竟似与时间配合得天衣无缝,每过一秒,“嘀嗒”一声,每声“嘀嗒”,时逾一秒,幽幽的很是清脆,清脆得叫人忍不住竖起耳朵去追随,清脆得让人以为自己置身于幽美的钟乳洞天之中。
可是——
这里分明是蜿蜒无尽、阴森诡秘的废弃地铁隧道。如果世上有鬼,坟墓都恐怕要比这里热闹。
除了亲身经历之外,谁也无法想象,在炎炎盛夏,行走在这条连风都不敢喘息的地铁隧道中,会是什么感觉。在酷热的化学作用下,你的每一个毛孔都仿佛大开其闸,汗就像听到下课铃的孩子一样,迫不及待从你身上奔涌出来。如果你想降温,就祈求哪里掉下只什么蜱蠊蛛蚤,再爬到你衣服里,叫你起一身鸡皮疙瘩,保证管用。至于风,就别指望了。
但值得庆幸的是,即使额上汗沁如坠珠,却也无须担心会影响到视线。因为就算没有汗,你同样看不见任何东西。
黑,有如大山崩塌迎面压来;黑,在这里不再只是颜色的名称或某种环境的描述,它更被你内心的恐惧催化成某种实实在在的物质。它压迫在你面前,而你却触碰不到;它紧紧揪住你的心脏,而你却摆脱不了。它以一种让人毛骨悚然姿态,覆盖眼前一切事物,既不拒绝你造访,也不挽留你的离去。它的本质并不可怕,然而谁都清楚明白,大多可怕的事情,都是由它酝酿。
“我们到哪了?”漆黑中,忽尔传来了一阵低沉的男声。
但闻那话音刚落,就听见“咯嗒”一声,似是启动了电筒开关,一束银白光束纵向射出,将黑暗一剖为二。可转眼间,这光束又随着另一声“咯嗒”消失了,然后听见一阵浑厚的嗓音:“你们在哪个站摘的眼罩?”
一名口吃者应道:“川……川……”还没说完,已被浑厚者喝止,“知道了,少鸡B巴啰嗦。”
过了片刻,浑厚者又说:“都过来一下,帮我挡住灯光。”随着光束再度射出,漆黑中可见数人将一团光亮围住。“先让我看一下地图。我们在……这儿——川沙站与凌空路站之间。”
“啥?”一阵粗犷的嗓音叫道,“俺们走了该五个小时了吧,咋才到了这儿哩?”他嗓门大,一说话声音直透隧道深处。
“操!”浑厚者低声骂道,“注意一下你的音量。谁叫你们船长身上有伤,咱们这都是托了他的福。”
“托大耗子的福。”回应的是低沉者。
口吃者也接着说:“托……托……”没料又招来叱骂,“我托你妈了个逼!你他妈再说话,看我不把你那迟钝的舌头割了。”
“好了。”低沉者劝道,“咱们还是赶路吧。”
“再走一段,我们就得改道了。”浑厚者边卷起地图边说。
低沉者问:“为什么?”
“前面不远处,有一段隧道塌了,”浑厚者说,“塌方后面又全淹了水。”
“为啥会淹了?”听粗犷者的语气,显然十分惊讶。
“那儿有一段大概几十米的隧道是建在浦东运河的河底。”浑厚者解释说,“傀儡空袭那年把隧道轰塌了,河水全涌了进来。还好塌方堵住了我们这边,但另一边就全他妈淹了。”
“那咱们岂不是要走地面哩?”粗犷者很不情愿接受这一现实。
“反正再过两三公里,轨道就全露天了。”浑厚者说,“到时我们就算不想走地面也不行。”
“既然这样,那就只好走地面了。”低沉者说,“但问题是,我们怎样上去?”
浑厚者说:“这问题才问得有建设性。你们看,”他指着地图说,“前方大约一公里处,有一个下水道的入口。我们就从那儿进入下水道,然后再找个窨井口爬上地面。”
粗犷者更感奇怪。“为啥放着地铁的出口不走,偏要走那下水道?”
“如今在上海,你要是能找到一个还没被傀儡轰塌的地铁出入口,老子就跪下来喊你一声爹。”浑厚者如是说。
粗犷者恍然道:“原来如此。”又说,“可你这地图也忒牛逼哩,连哪儿有下水道入口,哪段路塌了也能瞧得见。”
“这是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把城市地图与下水道规划图合并到一块的,当然牛逼。”浑厚者颇为自豪地说,“但前面那段路塌了并不是从这地图里看出来的,而是我之前把脸撞石头上发现的。”粗犷者正想哈哈大笑,但“呀”的一声还没笑出来,就不再吭气了,说道:“对不起,俺一时没注意。”
“既然知道怎么走,咱们就起程吧。”低沉者说,“大伙手拉着手,千万别跟丢了。”
“英哥,”一个操着浓浓南方口音的人说,“你的伤怎样了?”
“不碍事,”低沉者应道,“大不了走慢点。”
随着又一声“咯嗒”,光线又消失了。“还是先把灯关了。”浑厚者说。
“其实,我一开始就想问了。”南腔者说,“我们为什么放着电筒不用,非要摸黑前行呢?”
黑暗中只听见浑厚者重重叹了口气。“有两个理由。第一,电池厂已经停产五年了,再加上傀儡们日复一日地搜刮,能用的电池少之又少,所以我们得省着用。”
“那第二呢?”南腔者迫不及待想知道更多理由。
“第二……”浑厚者顿了顿,“听说过趋光性吗?”
“听说过。”南腔者说,“就像飞蛾扑火的行为,就是趋光性的一种。”
“大概就是那样。”浑厚者的声音越来越低,“现在这世界上,很多东西你看着跟以前没什么两样,其实却早他妈改头换面了。这其中,不乏一些非常危险的操CB逼玩意儿,就像之前那只整一辆小车大的蟑螂。”
南腔者嘀咕着:“那也叫‘跟以前没什么两样’吗?”
“我们发现,那些东西都有着非常强的趋光性。”浑厚者接着往下说,“哪里有光——哪怕是一丁点的光线——它们就往哪里跑。所以,为了不招惹上什么操蛋玩意儿,我们平时都是摸黑而行的。”
“你们就没有夜视仪什么的吗?”南腔者问道。
浑厚者冷冷一笑:“广东人都这么幽默的吗?有的话我还跟你在这废话?——还有啊吕船长。”
“我在这。”低沉者应道。
“并不是我想催促你,”浑厚者带着警告的口吻说,“但万一真遇上什么东西,你走得越慢,就越快到阎王老爷那儿报到。”
“我明白。”低沉者语气中颇有歉意,“那我们这就走吧。”他话音刚落,四周便再次回荡起众人如踏泥泞的脚步声。
但闻他们每走一段,就会进行一次报数,以确保没有任何一人被落在这鬼地方。但五个小时的脚程,确实让他们疲惫不堪,再加上天气炎热,众人无不汗流夹背,昏昏沉沉,全身就如挂满铅球一样,别说连手指都不愿一动,哪怕是嘴巴亦懒得张开。是以每次报数,众人皆以懒音发声,以减少嘴唇的动作。
他们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又想这环境之下,睁眼与闭眼丝毫没有区别,便有人闭着眼走路。谁料走着走着,这个闭眼走路的人竟然睡着了,然后不知道绊到了什么,“啪”的一声,摔倒在地。众人被吓了一大跳,忙低声询问发生何事。那摔倒之人自然不好意思告诉大家他睡着了,只能打个哈哈:“俺让铁轨绊倒了。”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可糟糕的是,人在极度疲累的状态下,精神霎时一紧一松,只会更感困乏。
“大家来这边休息一下,喝点水。”浑厚者一面摸索着隧道壁,一面引众人沿壁而坐,“但大家省点喝。这些淡水是好不容易才用雨水蒸馏过来的,产量特他妈少。我给你们配备的是三日的量,你们要是在这儿喝光了,就算回到营地,也不能再分配了。”
粗犷者颇为不满:“可俺们走了这么长的路,流了这么多的汗,这点水哪管用?”
“你可别忘了我们走这一趟最终是为了谁?”浑厚者似有填膺之愤,“还不是为了证明你们几个是干净的。我他妈都和你们淌这浑水了,你还敢唧唧歪歪、讨价还价?”口吃者也附和起来,“就……就……”
“就你妈了个逼。”
这时,低沉者说道:“我的伤口好像裂了。”浑厚者循声递上一卷绷带,“等回去了再补针,你先用这东西包扎一下。”二人的手在半空中摸索了好一会,才互相碰到一块。低沉者道了声谢,然后自顾自包扎起来。
众人说了几句话,已觉心神稍定。方明白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中,只有声音才能让大脑保持清醒。可是只言片语之后,四下间又再陷入寂静。其实大家都明白,不说话无非是怕惊动了黑暗中的某些东西,就像他们一直摸黑而行一样,也是担心灯光会吸引到什么。可如今他们却期待着有人说话,即便是再无聊,再无建设性的话,他们也乐意去仔细聆听。所以,他们竖起了耳朵,祈求着哪个家伙说些什么,哪怕是放个屁也行。
谁料老天爷当真听见他们的祷告,让他们如愿以偿。但那并不是说话,也不是放屁,而是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