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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者不善(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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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妻子的情况,阿昆连忙问道:“在哪?”

“他们在四楼西起第三间客房里,还在窗边系了一条白毛巾,可能是听见你的动静了。”梁叔说。

“我现在上去。”阿昆连忙提步往楼梯走去。

“你给我站着!”梁叔的呵斥声在耳机里传,险些把阿昆的耳膜喊破,“你现在上去,保管你没到三楼就会中了他们埋伏。”

阿昆愣在那儿:“那……那该怎么办?”

“糟了!”阿昆完全没有想到,梁叔会这样回答问题,“曼君他们好像要下来找你了。”

“啊!不会吧?”阿昆顿时手足无措,“那怎么办啊?”

“唱歌!”

“唱歌?”

“你不是老唱歌吗?胡乱编些歌词,让他们别下来。”

阿昆正是心乱如麻之际,哪里想到唱什么歌。“快!”梁叔再次催促,“他们已经准备下楼梯了!”

阿昆急得快哭了。“唱……唱什么呀?唱……在那遥远的地方——,”可能是自幼听得多的缘故,他张嘴就来的,竟然是一首创作于百余年前的甘肃民歌——《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了她的帐房,却见她慌忙奔跑在草原上。”

“他们好像会意了,接着唱。”

“她看似慌慌又张张,”阿昆就像梁叔说的那样,胡乱编着带有隐喻的歌词,“活像个疯婆娘。姑娘你安心地等着哥呀,哥要把你摁倒在牛身上。”

他这方唱完,不远处的浦东运河突然轰隆一声,像是塌了什么。接着便是急湍澎湃的水声,就像成千上万个马桶同时冲水一样,仿佛在为这首不堪入耳、乱七八糟的民歌喝倒彩。只是这年头几乎每天都有东西因缺乏人工维护而塌掉垮掉,故别说只是一条河,哪怕是一栋高楼大厦在面前倒塌,人们也见怪不怪。

但所谓“见怪不怪”也得看立场,有时候你见怪不怪的东西,说不定就是别人生死存亡的关键。

那地铁隧道之中,众人早已吓得面无血色,只觉那水声之滔天,实不亚于大海中的惊涛骇浪,一时竟踌躇不知进退。浑厚者与口吃者挽着手,逆风奔出两步,回头见其余四人竟愣在原地,急得连连跺脚。“你们他妈倒是快走啊!下水道入口就在前面不远了!”众人这才明白他为何要逆风而行,当下粗犷者背上低沉者,冷语者搀扶着南腔者快步跟上。

这时,众人觉得脚下的土地已不再仅仅是颤抖,而更像是发生一场地震!汹涌的河水,犹如久困的猛虎,疯狂地冲撞所碰到的一切,势要发泄心中盛怒。人们更感觉到阵阵水雾自漆黑的深渊中迎而扑来,星星点点的溅湿衣衫,预示着势如脱笼猛兽的河水转眼便至。他们终于迎来盼望已久的凉快,可惜感到凉快的并不止身体,还有一颗快从胸膛中跳出来的心脏。

然而在急风之下,众人脚踏着滑不留足的蝙蝠粪溺,简直就寸步难行。好不容易走出三步,不料一阵劲风刮来,便又滑退两步,甚至踉跄摔倒。他们恨透了这蝙蝠粪溺——它就像缚在溺水者脚上的巨石,将求生的意志与欲望拖进深渊——而再无人记得同样是这些粪溺在不久之前还救了他们一命。

救人的是它,害人的也是它。这正如人一样,既可以是同生共死的朋友,也可以是兵戈相向的敌人。

或许这就是命运。

或许,人即命运。

风很大,就如在疾驰的列车中探头出窗一样,压得人透不过气,无奈只好背风而行。

“俺们先退一下吧。”或许退一步才是生路,粗犷者就是这样认为的。

“不行!”浑厚者咬着牙,“那河水一过,我们身后的路就会全淹掉。”

“我们可以先退回前一个下水道入口。”认同粗犷者想法的还有低沉者。

浑厚者却说:“来不及了,太远了!”

“狗日的!”无计可施的粗犷者只能破口大骂,“早知道俺们就在前一个下水道上去就好了!”

“你这怂货还好意思说,”浑厚者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怒气,“谁他妈死活要在地下走到无路可走了才肯上地面的!”

粗犷者辩驳道:“可是,地面全是傀儡啊!”

浑厚者只想狠狠揍他一顿。

这时,口吃者正要说话,但舌头像打了个死结一样。“我……我……我……”他情急的时候,实在没有办法把话说完,只能一把拉过浑厚者,让他站在自己原来站的地方。

“我他妈找到铁轨了!”浑厚者大喜,“快,我们排成一列!”众人也来不及细想,连忙一个跟一个,排成列队。他们往铁轨上一站,立足便稳了许多,旋即吆喝起“一二一”,像小孩玩火车游戏一样,沿轨而行,只是这列“火车”是倒着逆风走的。

作为走在最前的“车尾”——也就是浑厚者——他起着至关重要的引导作用。他虽然背风而行,但偶尔也要拧过脸去,看自己走到哪了。

只见灯光之中,已依稀看见下水道的入口。泛黄的门板,锈迹斑斑的门把,可能就十米的距离,或许更近。浑厚者欣喜无限,虽然耳边水声越发轰隆,但希望总让人兴奋,总能让人斗志重燃。

可是,兴奋还会让人忽视很多东西,这其中还包括危险,而危险往往会在最让人防不胜防的地方发生。

只听见“嘣”的一声清脆声响。“操!门把断了!”他们可能做梦都不曾想过,一个构造简单的门把就能要了自己的命。

话音刚落,但闻那河水涌近,哗啦啦劈头淹来!黑暗中,众人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忽然如坠汪洋,被巨狼掀翻,卷入水中。面对如此汹涌的河水,他们就像蚂蚁一样无能为力。只是在这生死存亡之际,谁都会激起最后的求生本能,在这被河水灌注的漆黑的地铁隧道里,奋起平生之力展开四肢,只求抓着什么是什么。

然后,浑厚者左手抓住门框;口吃者抱住他的左大腿;粗犷者抓住他的左脚踝;低沉者抓住他的右脚踝;冷语者抱着低沉者的腰;南腔者缠着口吃者的腿。水中暗流激涌,把他们冲得如一幡迎风飘扬的鲤鱼旗,根本直不起身子。

众人咕噜咕噜的不知喝了多少水,只觉满口腥臭就像死鱼腐蟹,水质口感更稠似痰唾,早有人在水里边喝边吐。浑厚者身后拖着五人——少说也有数百斤——而他却只抓住门框,实难支撑太久。或者放手,顺水而去才是唯一的生路,但浑厚者却死活没有松开抓住门框的手。

他用紧咬着电筒,勉强照了照下水道的门,瞬间有了主意,连忙提过步枪,用右腋夹紧枪托,逆着水流对准门的合页,“啐”的就是一枪!上合页应声而断,门当即歪开一半。他看见门歪开处,汽泡连珠般冒出,便知有了生机。继而再对准下合页,正欲开枪时,步枪却“咔”的一声,竟然卡弹壳!

要换了平时,卡弹壳只需换一次膛,把弹壳挤出来,再重新上膛便可。可这是在水里,况且他有一只手抓着门框,哪里还空得出手来换膛。情急之下,他只好把枪头往墙上戳去,一心想将那卡膛的弹壳震出来。但那弹壳如嵌在步枪中一般,竟撞不出来。他渐渐感到身体缺氧,快憋不住要吸气了,一时闭气不紧,险些吸进一腔浊水。

这时,身旁有人缓缓递来一件东西。他接了过来,竟是一柄手枪,遂衔着电筒回头一照,浑浊间见抱着自己左腿的口吃者已然奄奄一息。他忙举枪往下合页处扣下扳机,合页应声而断,门“哐”的一声为水压撞开。众人旋即被卷入门内,顺着汹涌的水流身不由己翻滚跌撞了不知多远,忽感身子凌空,然后“扑通”连响,纷纷落入一道疏水渠中。

在如此湍急的水流之中,莫说是人,即便是鱼,亦势难逆流。众人落渠之后随即被水流冲走,黑暗中只闻呼喊声、急喘声乱作一团,更分不清头下脚上,地南天北。

混乱间,忽闻“当”的一声,不知碰到了什么,只听浑厚者高声大叫:“有梯子!快爬上去!”接着“当当当当”由低至高连串响起。众人在水中挣扎间亦撞上铁梯,不禁心生绝处逢生、柳暗花明之感,遂急忙爬上。抬头张望间,只见一人手提电筒往上爬,正是浑厚者。灯光之下,隐约可见一把铁梯沿壁安装,直探至疏水渠中,正是天无绝人之路。

众人也不知攀了多高,只觉少说也有十数米,攀至顶处,才发现又是一条下水道,方知这段下水道是多层结构。浑厚者率先攀上,当即趴在地上抠喉作吐。此时光线虽昏暗,但已有月光穿过头顶排水网栅射来,隐约可见众人面貌。

昏暗中,只见别一男子亦攀至。浑厚者对他说:“把刚才误吞的水全吐出来,一滴也别留肚子里。”闻言,那男子亦扶着下水道墙壁抠喉呕吐,月光恰好照到他胡子拉碴的脸,正是吕湘英。

他连气也来不及喘,就忙不迭呕吐起来,直把胃部吐得空空如也。但见余人亦陆续攀上,小命均丢了大半,无不仰天而卧,急喘连连。吕湘英嘱道:“老严让我们把刚喝下的水全吐出来。”众人听了,亦纷纷抠喉而吐。这时,浑厚者已吐毕,缓缓站起,月光正好将排水网栅的影子投在他脸上,赫然便是严黄。

“吐出来就好。”他一面说一面脱去衣服,处理着左肩之前中枪的伤口。刚才拼命抓住门框时,把他的伤害撕裂了,又被肮脏的河水浸泡过,恐怕又得感染发炎。正处理间,忽见一个矮小的身影躺在地上,已是生死不明,而另有一肥大的身影,正在为他推腹压胸,人工呼吸。

那躺在地上不知死活者,自然是杨处寒,而为他施救的,正是汤兰。严黄走近,推了推汤兰:“我来救他,你先去把喝进肚子里的水吐出来。”汤兰却未挪开,声音冷如鬼魅:“我一口也厶喝。”说话间,已将卡在杨处寒喉头的一口水推了出来。

汤兰旋即将他扶起,严黄见他转醒,由衷一笑。“死矮子,没事了吧?”杨处寒点着头,“没……没……”尚未说完,突然“噗”的一声,腹部已被汤兰狠狠揍了一拳,随即“哇”的一口,险些把肠胃都吐了出来。汤兰这才冷幽幽地说:“现在才叫厶事。”

吕湘英见众人已齐,大感欣慰。“好了。所有人都没事。”又问严黄,“那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严黄处理完伤口,看了看下水道两头。“咱们好说歹说,终于来到这儿了。我看咱们人困马乏,又浑身湿透,不如先找个妥当的地方歇上一晚,挨着明天一大早再去找你的‘逐日’号。”众人听了,都觉得这提议甚好,于是辨明方向,径往东行。

行至不远处,忽闻水声隆隆,宛如瀑布一般。走近一看,见下水道尽头之处,竟是个偌大的储水池。吕湘英等人站在铺架于水池上方的铁网低头看去,见这池径约八米,深不见底,然隆隆水声却是自池底传来。

严黄提灯照去,见约十米之下,池壁之上,有一圆洞吐水,宛如巨龙脱洞潜渊,正是那淹了地铁的河水。“这是地铁排汛用的储水池。”严黄边看边说,“这地铁挖得太深,疏水渠无法与靠近地面的下水道相接,只好另挖一条下水道和一个储水池用来排汛。”他又举灯高照,见头顶之上有一窨井盖,“看来每隔一段时间,傀儡就会派抽水车来将水抽走,排往浦东运河。现在这功夫倒是可以省了。”

“这你都知道,”梅若虎赞叹不已,“俺真是服了。”

“我好歹在上海的下水道摸爬打滚了五年,”严黄看着他,“这下水道就是我的家了。”

“我实在不太明白,”吕湘英说道,“傀儡如今占尽优势,如果要赶尽杀绝,直接开河引渠把地铁灌了,我们难道还能像鱼一样吗?”

“那是因为我们还有利用价值。”严黄把衣服的水拧干,又重新穿上,“他们占领了我们国家之后,需要重建许多东西,而这又需要投入大量劳动力。试问这世上还有比拍个照就言听计从的奴仆更好使好用吗?”言间,他爬上窨井梯,将头顶的窨井盖推开,“咱们就从这里上去吧。”然后爬出了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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