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无休无止的暴雨。
狼藉,满目疮痍的狼藉。
世界已是一片混沌。
日本海岸被数十公里的青紫色覆盖,那是裸露出来的岩层,整块地皮都被帝国炮爆发的气浪削平了,空余乱沟群壑。雨水落在坑洼的沟壑里,渐渐溢满,像是安慰。帝国炮高傲地仰着头,暴雨啪嗒地打在炮台上,像是斥责。海面上浮沉着数以千计的战争载具,被气浪推入大海后,它们顽强地不肯沉没,仿佛不愿意接受这个结局。远方,早已看不见三艘红眼海舰的舰体,它们逃了。
敌日战争最后的画面定格于此,达蒙惘然。他知道,该落幕了。
脑海中,那股虚无又猛地卷了过来,视野暗淡,再暗淡,直至漆黑。面对这虚无,达蒙知道该做什么,他要去见那位老朋友——孤独了。
此时,达蒙的脑海化作一眼古井,正汩汩涌出三十四年的往事,无比清晰,他并不知道原因,仿佛有人刻意在拉取他的回忆。
2136年,活动中心被告知遣散。达蒙远远地看着一号泪目,消失在传唤坐标里。这是自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被传唤,作为一位十二岁的少年,他本该好奇,好奇传唤的过程,好奇外面的世界。
但他没有,离别的伤感盖过了一切,他真的舍不得一号和十六号,舍不得活动中心,他与世界的第一缕牵绊正被缓缓扯断...以至于他没能注意到自己身处的环境——周围是辽阔的星河,看不见太阳,也看不见月亮,只有那些叫不上名字的星球,发出暗淡的光。
什么时候才能与一号和十六号再见呢?下一秒行吗?或者明天也行,要不然...明年,明年我会见到他们的。也不行?达蒙沉默了。
他一人浮沉在星光中,周围没有任何生物,他只是在自言自语,用祈求般的语气。
达蒙低垂着眼帘,目光暗淡,没有停止自问。
就约定在我们的小草屋吧?好吗?见面之后,我们去抓鸟,一号,你还记得吗?咱俩上次费了好大力气才抓到一只麻雀,结果活动中心的警报就响了,我立马松开手,麻雀扑棱两下,直接飞得没影。你还为这事骂我,说警报没事,还说我胆子太小。
或者,我们打树皮牌,十六号,你在吗?打树皮牌总是你赢,你力气太大了,每次甩牌都像挥锄头,咱们那些树皮牌都被你打烂了,你能听见吗?其实,我有时会偷偷去剥树皮,本来想做一副更加精致的树皮牌,但是我手太笨了,到你被传唤的时候,我才做成一张,你应该不知道吧?它就在你的衣兜里,我偷偷塞进去的。
如果以后我们还能见面,一起抓麻雀,一起打树皮牌,一起种西瓜,一起...听到了吗?一号,十六号。你们能听到吗?
无声。
达蒙的眼角湿润了,一滴泪水溢出,浮在了真空中。泪光接收了远方的星光,反射到达蒙的瞳孔里。他这才注意到周围的景象,是一片深邃的星河。但他没有好奇,却出离地愤怒,扯开嗓子大吼。
一号!十六号!你们能听见吗!?我们还会再见的!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在哪里!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没人听到的达蒙的怒吼,他放肆哭泣,眼泪飘飘然在他周围浮沉,凝结了一层稀薄的泪幕。他所怀念的一切,都被留在那个狭窄的活动中心里,回不去了。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能回去的,不必怀念,回不去的,只能怀念。
深邃的星河开始变化,一切都向后退去,很快,更快了。宇宙深处出现一个灰点,灰点迅速逼近,灰点成了灰面,更近了,是一面墙,青灰色的墙。宇宙星光都隐入墙后,墙面围了上来,停止。
达蒙一个猛然醒悟,自己此时正身处一个房间,四面都是青灰色的墙壁,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物体,空荡荡的,不太真切。他转头看去,那里有一扇门,他下意识地认为那是出口,向那边走去。隐隐约约,他听到门外有人在说话。
“四十八号坚持了多久?”男人在问话。
“两天,是所有崩溃者中坚持最久的了。”女人在回答。
两人同叹一口气,男人开启了达蒙房间的门。
对视。
达蒙的眼中满是疑惑和愤怒,疑惑是因为不解门外的对话内容,愤怒则是因为他猜到——这两人就是遣散活动中心的人,就是拆散他大家庭的人。
男人就是先前那位亚洲医生,他的瞳孔是褐色的,泛着一股难以置信的意味,他盯着达蒙,仿佛在说——你竟然还没崩溃?
向来胆怯的达蒙,却在那一刻盛怒了。他冲上去,恨不得撕了眼前的男人,但他太弱小了,一个只有十二岁的孩子,又能对成年男子造成什么伤害呢?亚洲人笨拙地闪身,达蒙更笨拙地扑空了,摔在了门外。
这时他才看清自己所处的地方——这就是先前自己被推入活动中心的走廊,走廊两侧有许多门,各个门框上都有一盏灯,有少数几盏发着黄色,大部分都是红色的。达蒙很清楚这些颜色意味着什么——黄色是实验进行中,红色是实验失败,而代表着实验成功的绿色灯光,却没有一盏。
他瞬间明白,这些门里面,关的都是他在活动中心里的兄弟,说不定就有一号和十六号,他们俩..现在也许已经崩溃了!
达蒙想到这些,更加愤怒地扑向医生,但是被女护士锁住了两只胳膊,动弹不得。
这位十二岁的少年,发起狠来无休无止,但弱小,就是他的原罪。亚洲医生走上前来,眼中的难以置信被欣喜所取代,他蹲下来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仿佛在欣赏一具稀世珍宝。
“真是一件艺术品啊...”
“我们找到第二个实验样本了。”亚洲医生双眼发光。
达蒙太弱小了,根本挣脱不开护士的锁固。一记手刀劈在达蒙的后颈,力度角度之精准,让人无法想象那是一位面目清秀的女护士所发起的。现在的女护士,看起来更像是一名女忍者。在那个战争年代,所有人都得学习必要的格斗技巧。而战地护士,早就对这种击晕技巧驾轻就熟,何况达蒙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
达蒙昏厥了。护士找来一架医疗推车,将达蒙平躺在上面,此时,她又是那么温柔,仿佛在照顾自己的孩子。
“走吧,去见首长。”亚洲医生说,扬起白大褂走在前面。
护士推着达蒙跟在后面。
达蒙所在房间的门还开着,那门上的灯,闪着全走廊里唯一的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