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雨霁风停,金陵城迎来了久违的阳光,一片和煦的暖意。
薛王氏的内寝中,阳光透过透明的窗纸,投到床铺边上,将帐幔上的牡丹渲染得栩栩如生。大病初愈的少女端坐在母亲榻边的绣墩上,含苞待放一般,温婉动人:“母亲放心,女儿已经没事了。母亲也得多顾着自己一些才是。”说着,便想接身边婆子手里的参汤。
却不成想,薛王氏激动地一把握住了女儿的手,握得极紧以确认女儿确实好端端地在这里、确认这不是一场梦,薛王氏定定看着女儿,嘴唇嗫嚅着,喃喃道:“宝钗,宝钗……我不是在做梦吧……菩萨保佑,你好了,你没事了……”
被薛王氏捏得有些疼,宝钗却只是微微一笑,再次用柔和的话语安慰着薛王氏:“母亲放心,女儿没事了。昨夜让大夫把过脉,说是热毒都清干净了,许是这次烧的太厉害,都发了出来,反而因祸得福。”
病愈了,热毒当然也不在了,因为——她根本不是薛宝钗。
她本名容葭,来自21世纪,因心脏病离开人世,阴差阳错地穿入了红楼梦的世界,接替了病逝的薛宝钗……大概,是为了继续演绎完这场如梦似幻的故事。
容葭前世只活了24岁,亲缘淡泊,骤然离开也没什么可遗憾的。重新偷来一世性命,那便好好活着罢,继承了原主的记忆,那便好好地做这个“薛宝钗”。
进不进大观园?嫁不嫁贾宝玉?那都有些太遥远了,宝钗看着自己被薛王氏捏着的手腕,晶莹越稍显细弱——心中微微叹息,如今的自己,芳龄十二。
薛家还不曾有个叫香菱的婢女,薛宝钗的父亲尚在人世,也就是说,红楼梦其实还没有开篇。
兄长还未做下人命,这是好事,可如今薛蟠被关在应天府大牢里……宝钗再次叹息,如今最要紧的是熬过这场水灾,在一个最恨奸商、更恨官商勾结的应天府尹的治下,努力活着。
薛王氏不知宝钗心中所想,只是感激上苍将她的女儿还了回来,不断念着“菩萨保佑”,扑在宝钗怀里大哭。宝钗轻轻叹息,用舒缓的节奏为母亲拍着背……
待宝钗从薛王氏房里出来后,并未立即回房休息,而是对跟着自己的几个丫鬟道:“我要去看看金莺,你们与我一起去吧。”
薛宝钗身边有四个大丫鬟,除却投井自尽的金莺,还有青鸾、白鹭和蓝鸢三人,都与宝钗差不多大,皆是青葱的少女。
三个丫鬟中,青鸾性子烈,当下咬紧嘴唇愤愤然的模样,白鹭则是个软妹子,悄悄红了眼圈儿。倒是蓝鸢不放心,劝着:“姑娘身子还没大安,万一冲撞了怎么办?”
宝钗却摇头,眼里划过一丝寂寥:“金莺皆是为了我……又怎会冲撞我。”到底是一直陪在原主身边的人,应该去送送,宝钗又问,“金莺可还有东西留在我那儿?你们也都去看看,留几件做个念想,其他的都送回去给金莺的父母吧。”
三个丫鬟相互看看,皆去收拾挑捡了,宝钗独独叫住蓝鸢:“再从我那儿拿二十两银子,一并带去。”蓝鸢心细,一直掌管着宝钗院中的账目,从未出错过。
蓝鸢也红了眼睛,低低道:“姑娘菩萨心肠,可惜金莺姐姐没福气。”
宝钗却轻轻摇头,眸光清浅。在她看来,这无关什么善恶爱恨,只是做自己该做的事罢了。
众丫鬟收了东西留了念想,听蓝鸢说姑娘取了银钱,赶忙又添了些自己的。虽是大丫鬟,可毕竟年纪小,没多少积蓄,三人差不多凑了一两多银子,一起塞在一个蓝色的小包裹里,与金莺的遗物放在一起。
随着这个小包裹被提出屋子,金莺留在这里的痕迹几不可见。都是一起长大的,哪能心里不酸楚,三个小丫鬟忍着抽泣回到宝钗身侧,宝钗拉过她们,曲起手指,对着一个个雪嫩的脸颊轻轻拭了拭,而后又吩咐几个二等丫头看着院子,这才带着蓝鸢等人去了薛家后后面的小胡同,也就是金莺父母住的地方。
金莺已经入殓,黄氏老夫妇只有这一个女儿,正是一片凄凄惶惶,没想到姑娘会亲自过来,黄老娘踉跄着爬起来将人往屋里让,黄老爹则赶紧站到一边,搓着手,局促得眼睛都不敢抬。
一对老实的中年夫妇,骤然丧子,很是可怜。
宝钗不欲让老人家难安,只道:“我来给金莺上一炷香。”说着,接过青鸾送过来的细丝檀香,点在了金莺的灵前。
另一边,白鹭也将蓝布包裹交给了金老爹,眼圈红红:“姑娘特意予了银子,都是给金莺姐姐的……若是、若是,姐姐还活着……”
抽抽噎噎的哭泣声萦绕在屋内,金老娘忍不住哭倒在女儿灵前,金老爹扶着门柱几乎站不住:“莺儿你怎么就想不开,姑娘这么好……”捶了捶门柱,又哭道,“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
宝钗也在心中叹息,是呢,为什么想不开?前世的她为疾病百般折磨,最渴盼的便是“活着”……也不该这么比,这个时代“活着”更加艰难,就像金莺,一个丫鬟,明明是因她枉死,如今她的父母却在感恩“姑娘菩萨心肠”。
亲身经历,亲眼所见,方才知里是怎样一个盈着哀愁沁着血的世界。
宝钗正在默默思索,却忽听外头传来一声婆子的尖叫,离得较远,还在胡同更里:“作死呢!这缸里的水是备着做饭的,哪能把你的臭脚往里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