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泽倒抽了一口凉气:“殿下是说,这些刺客的目标不是薛姑娘,就是冲着世子来的?”
卓尧道:“如果只是对付薛姑娘,完全没有必要将她引至郊外。刺客身携弩|箭,完全可以趁夜潜入薛家击杀薛姑娘。”
所以说,“薛姑娘只是鱼饵,对方真正的目标是他。”必须将穆梓安调离守备森严的府衙,引到空旷的荒野,再以远程攻击的弩|箭击杀。
郑泽不由紧张:“究竟是什么人想害世子?”
“目前还不知道。”卓尧以手点了点桌子,缓缓道,“但已有三点能确定:第一,刺客清楚东平王世子功夫极好,一旦近身就很容易被他反制;第二,刺客不知道他身上有枪,才会选用弩|箭;第三,刺客知道,他喜欢薛姑娘。”
郑泽怔怔说不出话来。第一点和第二点都是空浮的,这府衙里就少说有一半人符合条件。
但是第三点——知道自家世子心仪那只凶巴巴的雪白小刺猬的,能有几只?
……
宝钗也觉得,折腾这么大,又是下毒又是惊马又是追杀的,若只为陷害薛蟠或者谋害她,怎么想都是毫无道理,匪夷所思。
——但是,把一切往那只小混蛋身上想,那就都说得通了。
宝钗只穿着雪白的缎子单衣,倚在床上闭目养神。刚请大夫来给脚踝正了骨头,疼得额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
床前竖着个苏绣大屏风做隔挡,小丫鬟来回忙碌着添碳,将屋子烧得暖暖的。白鹭坐在床边给宝钗上药,看着姑娘原本光洁莹滑玉臂布满了擦伤刮伤,心疼得眼圈儿红红:“那些人究竟是山贼还是流寇,竟然把姑娘伤成这样!”
宝钗不由莞尔,其实那是穿统一制服的刺客。只是尸体都被府衙禁军以极快的速度收走了,蓝鸢她们当时又急着往自己这里扑,没赶上去瞻仰遗容。
白鹭将金黄色的药膏轻轻抹在宝钗的伤处,闻着刺鼻的气味,忍不住啪嗒啪嗒掉眼泪:“姑娘,这回到底是不是、又是……”
“什么?”
小丫鬟嗫嚅着嘴唇,轻轻吐字:“是不是,荣国府和王家……”
宝钗愣了愣,忽然意味深长地挑起眉:“你也是这样想的啊。”跟她一样,一开始就想岔了,其实这件事远没有那么复杂。
白鹭却想得更岔,又惊又怒:“哪有这样对亲戚的,简直,简直是畜生!”
宝钗拍拍她的小手,岔开话题:“把小摩抱来,我疼得厉害,想欺负它。”
“姑娘……”
姑娘的吩咐必须得听着,白鹭抿着唇儿抱来了小白狗。冬天冷,小奶狗更是拼命吃东西囤积脂肪,以至于短短半月就胖了好一圈儿,让白鹭抱的气喘吁吁。
被小白狗用粉红色的舌头舔着掌心,宝钗忍不住扑哧一声,拍了拍毛脑袋:“买你花了两千两,差点给哥哥惹来一场牢狱之灾。”
想想都后怕,可白鹭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姑娘,大爷买小摩的银票怎么会落在那帮匪寇的手里的?我特意请爹看过,不是伪造的。”
这点宝钗也不知道,不过:“我已命人将银票送回了府衙,那是极为重要的线索。”
“线索?”
宝钗不答,继续饶有兴致地揉着小白狗毛绒绒的脑袋,心里又回想起百年后的一些时常被商家当做噱头的“巧合”:农历的春节与公历的情人节时常连在一块儿,而薛宝钗正月的生日也恰好在情人节前后,所以:
宝钗有意欺负小狗,弹了弹那黑鼻子,对着一汪清溜溜的委屈小眼神挑起眉:所以,你到底是不是一份一点都不浪漫的情人节礼物呢?
如果是,那这次刺杀的幕后黑手,不仅知道穆梓安喜欢她,还知道,那只小混蛋坑蒙拐骗偷梁换柱瞒天过海的给她送了一只蠢萌小白狗。
——这样的话,范围已经相当小了。
还记得白天穆梓安离开的时候说过“会给你一个交代”,宝钗又拎起小摩的卷耳朵,跟它说:“那我就‘静待佳音’了。”
……
府衙里,穆梓安也被自家长史摁在桌子旁边,上药。
手臂上一道割伤,脸上一道擦伤,还有全身上下数不清的磕磕碰碰的淤青。郑泽看得直唉声叹气,到留都半年,世子身上的伤简直比在军营里混的那半个月还多。就算他不怕疼,别人看着也心疼!
一边包扎,郑泽一边将白天卓尧的分析告诉他家世子:“殿下让您小心——有内鬼。”
穆梓安顿了顿,从袖子里掏了一样东西摊在桌上,摇着头:“要是没有内鬼,这张银票怎么会又回到她手上的。”
正是宝钗送回来的银票。
郑泽难以置信:“这张银票不是应该在——”
穆梓安接下去:“应该在我舅舅手上。”
卷尾巴的白色小狗是成国公祁兆买的,舅舅当然不会跟外甥计较银子,可外甥也不能让舅舅吃亏啊!
舅舅吃亏在太溺爱结果把外甥宠坏了,外甥则强势在能一脚将表侄儿踹到舅舅跟前去当说客。祁连风只能捧着银票,欲哭无泪地求祖父开恩:“祖父,您就收下吧!要不然表叔会揍我的!”
祁兆真是恨铁不成钢:“你就让他打一顿能怎么着?”
祁连风悲愤得脸都红了:“可是,表叔还说,打完了还要我陪他逛街!要、要穿裙子!”
祁兆顿时胸闷气短,捂着心口直抽冷气,真恨不能揍那个谁一顿。
作孽啊作孽,都是穆莳(东平王)那个混账的错,不仅让自家妹妹伤了半辈子的心,还遗憾了一辈子:妹子最想要个乖巧听话的闺女,可穆王府那是祖传的多子少女,累得妹子连生四只儿子简直不能再心塞,外甥承欢膝下的方式也歪成了彩衣娱亲穿裙子!
总之,这场坑死祁连风的拉锯战最终由外甥大获全胜,冤大头薛蟠的两千两银票被压在了成国公的行李箱之中。
“舅舅当然不会害我。”穆梓安心里有那么一点儿不舒服、憋屈得慌,“但是想杀我的人,就在舅舅身边。”
郑泽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穆梓安忽然歪头问郑泽:“阿尧呢?”
“殿下出去了,说是去菩提寺看林姑娘,让您别‘打扰’他。”
穆梓安不由撇嘴:“那家伙……就他想得多。”
不过呢,皇子殿下肯“避嫌”最好。要知道,刺杀郡王世子远不止于杀人偿命,而是满门抄斩的族罪。
事情还没查清楚,穆梓安可不想闹得满城风雨。卓尧猜到也肯定他的选择,便提前避开了。
虽然舅舅身边出了点闹心事儿,可脾气古怪的竹马难得体贴了一回,穆梓安觉得心情又好了不少,一个鲤鱼打挺从椅子上蹦起来,拎着银票便要往外蹦:“我去找舅舅。”
郑泽捂心口倒抽凉气儿:“您就直接去说?”
“当然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舅舅的脾气,都出这种事了,我要是还敢拐弯抹角唧唧歪歪不跟他说实话,他非揍死我不可!”
……
成国公的军队驻扎在城外,他本人则带着孙子孙女儿一起住在官驿里。堂堂留都城的官驿当然远不同于一般的“马嚼茅草房”,这座驿馆外设禁卫里贴龙壁,气势恢宏足以容纳上千人,当初负烧至龙壁的琉璃瓦匠班子如今还留了个百来岁的老头儿,提起驿馆便直叹息儿:“当初太宗爷拨了老大一笔银子修官驿,为的就是八方来朝的时候好好抖一抖威风,可惜啊可惜……”
可惜叔侄争皇位争出个迁都的结果,历经风雨的金陵城再次演绎了“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的黯然。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美轮美奂的金陵官驿不悲不喜,常年静谧着,偶尔接待客人时,也从不缺少该有的热闹熙攘。
就像现在,祁连风与祁连雁一起弯弓练瞄准,瞄得却不是普通的圆形或人形靶,而是放在高台上的一个彩簇簇的花球,花球里头包裹着一个圆筒,现在是中空的,但是等到元宵节那天,会变成一支五彩大焰火。
焰火是卓尧自掏银子定制的,据说可以放出最大范围的“漫天花雨”,为的就是让刚从大劫中缓过气的留都好好过个新年,一扫颓气。但因为这焰火威力大,必须放在高台上,不太方便点火,祁兆便自告奋勇:“用火箭射上去不就行了么,简单!”
叱咤疆场让瓦剌人闻名丧胆的成国公祁兆,其实就是个爱揽事的老头儿,脾气如风,来得快去得更快。
就如被传为“少年英豪”的东平王世子本质上是个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小混蛋……真是让人闻之忍不住潸然泪下,传说里都是骗人的。
祖父老夫聊发少年狂,孙子孙女儿便成了苦力,祁连雁倒是兴奋的很:“我刚射中了!”
祁连风一本正经:“继续练,必须保证百发百中,万一射偏了有危险的。”
祁兆老爷子眯着小酒,胡子翘翘,舀着个酒杯儿当指挥棒:“小风子别说你妹妹,你再把箭头往下低半分,半分就够了,弦再往后面拉半寸……喏,听爷爷的,开弓!”
一箭准准钉在花球的正中央,祁连风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祁连雁已经惊喜地扑到祁兆跟前:“还是爷爷厉害!”
祁兆拎孙女耳朵,砸吧嘴:“你俩还是差了点,换阿琦来,根本不用我教!”
祁连雁眯眼睛,也去拎祁兆的耳朵:“你、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