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发生的事,从来都瞒不住人。那些平日里在主子面前乖顺贴心无比的下人,一转头,都是带着一张利嘴,把主家的事当成了焦点,来来回回说个透彻。便是最心腹的下人,也都有一两个交好的,随便漏上两句,旁人也就知道了。更不消说,还有那些背后不知道站着谁的‘有心人’。
张氏前一天才说病情好转,第二天就突然躺在床上人事不知,最奇怪的是,贾母为此狠狠发落了贾赦,将他软禁在书房,不得随意进出。下人们虽然知道得不多,可凭着贾母王氏当时的一些零星碎语,大致也都知道了,张氏如今病重,怕是被贾赦弄出来的。
张氏可是荣国府正经的大奶奶,膝下两个孩子,长子还入宫伴读,眼瞅着贾赦袭爵的旨意也要下来了,这档口发生这种事,贾赦竟然伤害发妻?下人窥探得如此隐秘,私下的议论就没断过,对贾赦指指点点,都是摇头,张氏为人温和,纵有手段,也都留有一线不把事做绝,下人里威信颇佳,贾赦却是个众人皆知‘无用’的,此刻贤惠的大奶奶却叫‘无用’的贾赦害的人事不知,下人们直道贾赦不知珍惜。
“这般好的大奶奶,大爷怎么忍心?”下人们背后说起来,满脸鄙夷,“老爷才出殡呢,又喝酒又……可怜的大奶奶啊,怎么就遇上了这么个丈夫?”
一整天,张氏人事不知,差点药都喂不进去,还是贾瑚亲自动手给张氏灌下去的药汁,可是半点效果没有,当天晚上,张氏开始说起了胡话,头上直冒汗,脉象全乱了。李大夫看了直摇头。
当差的下人回来说起,直抹眼泪:“昨儿大奶奶还抱着瑚哥儿笑呢,这会儿躺在床上,呼吸都弱了……都大爷酒后失德,害了大奶奶,你们是没见到,琏哥儿哭成什么样了,趴在床边上直喊母亲呢。瑚哥儿把嘴唇都咬破了,红着眼睛,虽然没哭,可看得人心里直揪得慌!”
没娘的孩子像根草,要是张氏真没了,贾瑚贾琏这两孩子,以后可有得苦头吃了。
贾瑚贾琏生的精致可爱,待人也有礼,下人没有不喜欢的,叹惋之后,少不得又偷偷说起了贾赦。宁荣二府相邻,后面一条街救助着贾氏族人,下人们常来常往,不多时,宁国府该知道的就都知道了,连着外头的一些消息灵通的族人也都心里有了数。
老一辈的如贾代儒贾代修等听得如此丑事,哪还坐得住,忙来找贾敬,贾敬自己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呢,面对这些长辈隐隐的责问,头都大了,心里也恼恨,贾赦做事怎么能如此荒唐,当时陪自己喝的时候也没见醉,难道回去又自己喝了?真真不像话,孝期喝醉酒,他是嫌自己名声太好听了不成?更可恨的是,如今人人都道贾赦是陪客喝多了酒,倒好像他和族人不懂事,贾赦在孝期还要让他陪客喝酒一般,连他的名声都给糟践了。
心里不痛快,族老质问时,贾敬很干脆地应了下来:“明儿一早我就去荣府,要真有这事,那这事就不能这么算了!咱们贾家的名声,可不能就这样毁了!”
张氏那可不是随随便便可以被人欺辱的丫头,就是死了也没人撑腰,人家背后,可站着靖远侯府!
第二日早起,贾敬问起张氏,得知人不但没好转起来,反而病得更加严重了,抿紧了嘴唇,挑了件深色的袍子,直接登上了荣国府大门。
贾母看到他也不惊讶,只叹息着:“我生的逆子,给族里蒙羞了。都怪我教导无方,如今瑚儿他娘……”说着,已经泪湿了双眼。
贾敬却不比旁人,他自小就知道这位婶娘不是省油的灯,几十年来,贾母的偏心更是实实在在落进了他的眼里,贾母若是平静以待贾敬或许没那么惊讶,如今这般悲切,反而倒叫原本怒火冲天的贾敬心底泛起了嘀咕。
“婶娘这般说,恩候害得弟妹病情加重,就是确有其事了?”贾敬小心措辞着向贾母求证,见贾母低头难堪不说话,暗自吸口冷气,忙不迭追问道,“那弟妹她……”
贾母难以抑制地哭了起来:“那个孩子,昨晚上大夫给把了脉,说是脉象、脉象不好……”王氏在一旁忙给她递帕子小心劝慰着。
贾政沉着脸,很有些羞于与贾赦为兄弟的愤怒:“两个孩子昨儿守了嫂子一天,小的那个,是哭着睡着的。”
贾敬想起贾瑚贾琏两兄弟,不由也是长长一声叹息。两个孩子都是精雕玉琢如同画上金童一般的漂亮孩子,贾瑚早熟聪慧,贾琏灵动可爱,要就此没了孩子,还是被父亲害死的,这以后,可怎么办啊……
“说来也是我不对,前儿和恩候喝酒的时候,也没劝住,当时也是想着客气喝一点没关系,没想到就醉了……”有些话虽然不好启齿,可事关贾氏宗族名声大事,贾敬也不得不舔着脸追问,“如今下人议论纷纷,我心里也是奇怪,我们走的时候,恩候看着还挺清醒,怎么后来就醉成那样了?难道,他回去还喝了酒吗?”话里多少有些试探的意味。
贾敬本人对贾赦贾政并没有多少偏向,贾赦虽然能力不出众,为人却大方,贾政读书不错,这两个堂弟,跟他没有什么利害冲突,年龄相隔也大,贾敬又是族长,对这两个贾氏宗族另一个顶梁柱荣国府的继承人,自来便是当着弟弟看待。张世跟他妻子许氏交好,王氏的哥哥王子腾也是他的好友,两两相加,贾敬平日里就注意自己言行,绝不叫自己表现出偏向哪一边。毕竟身为族长,他的偏向,有时候很可能决定族人的一些看法。
只是此番贾赦的事,荒唐透顶,委实出格,贾敬一心为宗族考虑,直气得一晚上没睡,断然不肯善罢甘休的。只是贾赦张氏平日夫妻感情不错,贾赦虽然平日做事能力不强,却也不像是会酒后失德的人,贾母如今表现得这般做作,贾敬也不愿冤枉了好人。
张氏身后的靖远侯府,贾瑚小小年纪展现出来的天赋,若可以,贾敬真不愿意失去。
贾母眼中阴霾闪过,却还是镇静道:“下人回来说,你们一走,他就有些撑不住,坐了好一会儿,把酒壶里剩下的酒全喝了,要回屋的时候就栽倒了。”
“那、怎么就去了弟妹那里?”贾敬问到这个的时候很是不自在,这都是人家夫妻的事了,可贾敬实在是不得不问,明明贾赦还有好两个通房姨娘不是吗?“弟妹身子不好,照顾醉酒的人,未免也太辛苦弟妹了。”多多少少有些质疑的意思。
贾母半点也没有被问住,很自然说道:“本来下人是要送老大回书房的,你知道,他最近一直都睡在那里。谁知道前儿晚上他一直一直喊着大媳妇的名字,说要去看她,下人没拗过他,就把他送到了老大媳妇那里。”很是自责道,“也怪我平日没管教好这些下人,老大喝得那般醉,本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去打搅老大媳妇的,骗这些杀才,被老大几句话就给吓住了,什么话都照办。老大那时候还喝醉了呢,要不是想着他们还有用,我真恨不能把他们全发卖了去。”一边问贾敬,“可要见见他们?”
一番话听起来很是合情合理,贾敬没找到任何疑点,哪能真去质问那些下人,岂不是明晃晃的说他不相信贾母的话,下贾母的脸吗?再说,贾母敢让他去问,自然是胸有成竹,便是有猫腻,他也问不出来。贾敬只能罢了,转而柔声劝抚了哀伤的贾母:“喝酒乱性,恩候与弟妹一向感情和睦,发生了这样的事,他心里怕也不好受……“
贾母亦是不好受:“昨儿大夫说起老大媳妇不好的时候,我这心里都不好受,老大和她多年夫妻,哪里能好过?”颓然对贾敬苦笑道,“也不是外人,我也不瞒你,我平日对老大媳妇,确实是淡淡,可大家相处这么多年,怎么能真就半点感情都没有?昨儿晚上我想了一晚上,只觉得实在亏欠的老大媳妇。她进门几年,为我贾家开枝散叶,生了两个好儿孙,如今却……”
贾敬自然又是一通劝:“婶娘保重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