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道方才的流云浣花锦他说要替她收着,以后再用。他一直以来的暧昧言语都有了答案,原来他存着这样的心思。
如瑾满脑子的惊愕和恐惧渐渐被愤怒替代,她轻轻将碧桃放下,缓缓站了起来,盯着他正色道:“王爷,我不是绵和的佟秋雁,蓝家也不是太守佟家,王爷救命之恩我没齿不忘,日后定会努力报答。我今日与您相见的确不妥,罔顾礼法只因心系家门安危,您不要误会是我自轻自贱,蓝如璇能登您的车烹茶谈笑,我却不是她那样的人。若是让王爷错会了什么意,小女子给您赔礼道歉。”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只因心底惊慌太甚。说罢她朝着长平王端端正正行了一个福礼,算是赔罪。
长平王脸上晦暗不明,火光映了明与暗交错在上,光和影的分界漂浮跳动着。“你拿自己比那佟秋雁和蓝如璇,的确是自轻自贱了。本王说的是娶,而不是收。”
“王爷!”如瑾抬起头来,紧紧盯着他,“不知您哪里来得自信,敢越过皇上皇后和我说娶字。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您直接站到我跟前说起嫁娶,不知是看重我还是看轻我?”
长平王微微皱了眉:“不过先和你说一说心意,之后的事,本王自会安排。本王敢说,也就定会做成。”
“王爷雄才伟略,天下没有您做不成的事。只不过小女子资质浅薄,配不上您,请您另觅佳偶罢。”如瑾又朝那老掌柜说道,“麻烦您将她们弄醒,我们要回去了。”
她将手中云霞锦放在了黄杨小桌上,又道,“这些日子承蒙崔领队等人护佑,一会王爷将他们留下来即可,新近的月银改日我让人拿过来。”
老掌柜看两人言语不和,正站在一边垂头尴尬,听见如瑾吩咐连忙抬头看向长平王,不敢自己动手。长平王盯着如瑾看了半晌,皱起的眉头突然舒展了,嗤的轻笑了一声。
“怎地突然暴跳如雷,倒似本王是毒蛇猛兽,沾都沾不得了。”
他微微挥手示意,老掌柜忙蹲身掏了一个药瓶,在碧桃等人的鼻端搁了一会。长平王朝如瑾道:“崔吉你若不高兴看见,本王让他挪到府外便是,原先那些人也不用你发月银,自都护你们一家周全。你跟我置气何苦拿全府安危作筏,本王方才唐突,莫怪。”
说着,他竟然拱了拱手,真的道了歉,直看得一旁老掌柜眉心乱跳。如瑾听了他这两句话,想到的第一个问题却是,府外新招的那些护院,果然都和崔吉一个出处。
地上碧桃微微嗯了一声,似是要醒来,长平王返身关了内室门,回里头去了。碧桃和几个婆子陆续醒来,老掌柜早已三两下将她们安置在椅上坐着,待到她们清醒,全都不知自己在地上睡了半日。
“这里没有什么好料子,咱们走罢。”如瑾戴好帷帽裹好斗篷,朝外头迈步便走,碧桃等人有些愣怔的跟在后头,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待到走到外头店铺看见客人已经稀少,而门外街上点点灯火已是到了夜晚,碧桃这才惊呼:“怎地这么久,到底……”
“你们嫌我挑料子慢,一个个打起盹来,现在倒问我。”如瑾搪塞两句,被长平王搅的心头烦乱,也没心情想别的理由安抚她们。
老掌柜笑眯眯捧着那匹云霞锦挤到如瑾跟前:“贵客临走别忘了东西,挑拣一下午选出来的,忘了拿岂不可惜,不是您为自己挑的生辰礼么。”说罢又用极低的声音道,“药性过后无害,只是想不清昏迷前的事情,您跟她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哟,好东西!果然不愧是姑娘挑了这么久的。”其中一个婆子在老太太跟前时间长,见过一些好东西,自然识货,一见掌柜手中的锦缎就立刻接了过去细瞧。
如瑾蹙眉出了店门,不管那锦,自己登车坐进去了。婆子尴尬的将锦缎塞给碧桃,一众人连忙跟上,纷纷上了车,碧桃和如瑾一辆,婆子们一辆,一前一后两车驶向蓝府。如瑾坐在车里掀帘朝外看了看,店门口老掌柜和崔吉说了什么,然后崔吉带着人仍和来时一样,跟在车子附近护着走。
如瑾啪的一下关了车窗板壁,闭目靠在引枕上养神。然而一闭眼睛,脑海里就是长平王那声“想娶你”,搅得她烦躁不安,用风帽盖了脸遮挡车内灯火,一个人陷在黑暗里。
碧桃见她情绪似乎不对,不敢惊扰她,而且自己也对方才发生了什么感到困惑,捶着昏沉的脑袋冥思苦想,于是车里主仆二人各自苦思,沉闷了一路。
一路上如瑾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长平王的音容,从青州佛寺雷雨中的偶遇,到佟家后园静夜里的相撞,然后是荒郊血腥火光里他骑马弯弓的模样,然后便是一次又一次的接触。如果他不说出今日这句话,如瑾想,自己是会继续和他接触下去的罢?他被世人那样看,却在她跟前露出了纨绔子不该有的本事,让她对他略有了好奇。他帮她,与她长谈,送她生辰礼,像个朋友似的,让她多次忘了佟秋雁的事情,甚至忘了他是那个人的儿子,虽然他生着那样肖似的脸。
可是他突然说出这样的话,让她一瞬间完全懵掉了。她能容忍他随意的暧昧的调笑,将之归为一个风流之人的习惯,却不能容忍他郑重其事的说要娶她,只因……她完全接受不了这种情意。
他让她想到皇帝,想到前世,想到屈辱和血腥的结局。她刚才在绸缎铺的小屋子里很是失态,她明白她失态了,口里说的那些指责的理由,连她自己心底也是不承认的。可她还是说出来了。
不能再和他接触,绝对不能。如瑾一面不停和自己说着,一面却想起长平王两次认真的对谈。他告诉她许多事,耐心的,仔细的,不嫌她问得没头没脑。他本可以不说,他是王爷,他没有这个义务。
闺房里收到的纸条,还有今日的生辰礼,他一直在关心她,如果说那是一个惯会招惹闺阁小姐的人常用的手段,他何必又和她讨论朝政朝臣,谁见过用政务事勾搭女孩子的。他是在利用她吗,她又有什么可被皇子利用的,整个蓝家又哪里值得别人这般费心了,连皇帝都是随意将蓝家拈来拈去不当回事。
所以,他是真心的?
可他是那人的儿子。
一来她不想和天家商氏再有关系,二来现实也决定了两人不可能。
如瑾脑子里乱糟糟的,各种想法乱冒,矛盾而凌乱,一直到了马车停在蓝府内宅门口,碧桃轻轻推她的身子呼唤。
“姑娘,到家了。”
碧桃试着将如瑾头上遮盖的风帽拿开,借着烛光看见如瑾苍白的脸色,顿时唬了一跳,伸手去摸她额头,“是在外头受寒了吗?”
“没事。”如瑾推开她的手,起身下了车。碧桃连忙跟下来,扶了她进院。后头车上几个婆子提着买回的料子跟着,到延寿堂时恰好老太太睡着,如瑾让婆子们拿了东西进去,自己带了碧桃往回走。
“姑娘,这料子还给老太太留下么?”因为听掌柜的说是如瑾自己挑的生辰里,碧桃抱着云霞锦询问。按理说外出买了东西回来该给老太太过目,但今日临走时老太太让如瑾自己买生辰礼物来着,因此这匹缎子直接拿去后面也可以。
院子里的灯笼飘摇着,忽明忽暗的光线打在锦缎上,呈现不同的光芒,不同的美。如瑾盯着那缎子默了半晌,最终道,“拿回去吧。”
碧桃赶紧叫小丫鬟传了软轿来,一路将如瑾抬回了香雪楼。打发蔻儿去给秦氏报平安,碧桃几个手脚利落的伺候如瑾梳洗躺下,见她神思倦怠,几个丫鬟都没敢多问多说什么,只道她是累了,早早让她休息。
秦氏打发了孙妈妈过来瞧看,见如瑾睡下,孙妈妈才放心回去复命。这一夜窗外北风呼啸一晚,如瑾也在梦里奔波惊悸了一晚。离重生最初的日子越远,当初的恨意越淡,或者是被时光消磨了,或者是深藏在心底未知的角落了,总之如瑾早已不再被梦魇纠缠,不会在睡梦中被潋华宫的血色惊醒。
然而这一夜,血光又染红了天空,深秋里的落叶掩映下是嫔妃们牙齿森森的笑靥,皇帝和长平王的脸孔交织变换着,血痕也会突然转变成流光的云霞锦缎。不断从梦里惊醒,再不断陷入昏睡,这个夜晚出奇得漫长,漫长到睡梦中如瑾都开始期盼天明。
到了起床的时辰青苹过来叫起,意外的发现如瑾发烧了。“快去请大夫进来,先别惊动太太那边,该是昨日出去受了风寒。”
腿脚最快的蔻儿蹬蹬蹬就朝前边跑,碧桃跺脚抱怨:“昨日都怪我没看好姑娘,竟然睡过去了,该早点让姑娘回来才是。”
秦氏那边用完早饭还不见如瑾过去,打发了飞云过来瞧,一见如瑾烧得双颊通红睡在床上,飞云将要说的话也吞下去了。
“怎么了,太太那边有事吗?”看她犹豫,碧桃轻声问。
飞云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等姑娘好点再说。”
“可是丁家的事?昨晚回来我听蔻儿说了,姑娘还不知道,先别告诉她。”
碧桃两个咬耳朵,床上如瑾却醒了,睁开眼睛问道:“丁家什么事,可是关了那俩婆子,她家打上门来?”
青苹端着细粥和小菜进屋,听见言语劝道:“姑娘别操心了,发着烧呢,养好了身子再管那些鸡毛蒜皮。”
如瑾却从床上坐了起来,示意青苹过去喂她喝粥,朝飞云道:“有什么事姐姐都说了吧,昨日父亲可跟母亲闹过,丁家有没有再来人,你不说我心里惦记着也不能好好养病,将事情早点处理了,心平气和的养着才好。”
她目光坚定,清瘦的小脸烧得红通通,却不肯躺下。碧桃深知她的脾气,只好让飞云说了。
“昨日太太捆了那两个嚣张婆子,侯爷知道后的确过来发了一顿脾气,但后来知道婆子说的话,侯爷也气得不轻,要不是太太叫人拦着,他自己先去打那两个婆子了。外头送婆子来府的车夫久等不见人,跟门房上打听也没人理他,他自己就回去了。到了下午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丁侍郎夫人带了好些个家丁来府门前闹,说咱们府里关押她乳娘,侯爷闭门不理,约有小半个时辰丁侍郎来好说歹说将丁夫人哄回了家,后来又专程过来赔罪,侯爷没让他进门。姑娘回来不久前,丁侍郎刚刚离开。太太昨夜和孙妈妈商量了很久,不知道该将那两个婆子怎么办才好。”
如瑾靠在软枕上,一小口一小口吃着清粥,听完了飞云的叙述,暗道丁侍郎果然有些惧内,夫人闹出这么没体统的事情,他都不敢拿出威风来弹压,还得哄夫人回去,在人家府门口真是将脸都丢尽了。
长平王果然没有骗人。丁家是这个情况,看来派往蓝如琳那里盯着的人是白派了。如瑾默默叹了一口气,只道:“丁侍郎知道过来赔罪,看来不想将事情闹大,一切看他的意思了。他若是息事宁人,咱们也就放了他家的人,现在先关着吧,等他表明意思再说。”
“可惜侯爷不肯让他进门,只说是他家少爷拐骗了五姑娘,若不给个合理的处置,侯爷要参奏他。”
如瑾又咽了一口粥,轻轻笑道:“侯爷想怎么闹就怎么闹去,他要是真参奏了才好,将家里丑事摆给那位看,那位觉得他越荒唐无能,咱们家越是安全。”
碧桃不放心:“万一丁侍郎被侯爷勾出了火气,也要将事情往明里捅,闹起来吃亏的可是五姑娘和咱们府呀,这种事人家顶多说那丁三少风流,五姑娘可就是不顾廉耻了,五姑娘怎么样奴婢都不管,但她带累了姑娘您的名声可如何是好。”
“莫担心,休说我不怕这个,主要是事情不会是那个样子,丁侍郎不会闹大的。”如瑾闭门养了一会神,又开始吃粥。
碧桃担忧的追问原因,如瑾笑笑没说话。蓝泽不让丁侍郎进府,最着急的可不是丁侍郎,自会有人过来。而丁侍郎此人能一路见缝插针挤到户部高位,自然不会随便得罪别人,即便那人是处境有些尴尬的蓝泽。如瑾已经能预感到事情的结局了。
退一步来说,即便事情最终与她所想大相径庭,即便真的带累了自己的名声,她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前世那样的污名她都背过,眼前这点子事,都不值得她动心思。
大夫进府来看了诊,开了治疗风寒的方子,飞云见如瑾身子虚但精神还好,也就回去秦氏那边复命了,只说如瑾昨日累着了,今天想赖床多睡会,秦氏不疑有他,叮嘱厨房按时给女儿送饭菜。
如瑾用了食物和汤药,躺着闭目养神,和丫鬟一句两句的闲聊。这日下午如瑾的烧便退了,用过晚饭精神更好了许多。这一场病她自知大半起于忧思,因此日里尽量不去胡思乱想,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调整着心情,连带着病也好得快。
晚饭过后不久,大概是衙门里家里都妥当了,丁侍郎又到蓝府登门拜访,蓝泽依旧是不见客,只让吕管事去门口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
消息传进如瑾这里,碧桃嘟囔道:“侯爷还要冷着人家到什么时辰,姑娘总是说虽然咱们家身份似乎高些,但根本不能和实际掌权任职的官吏相比,侯爷怎么就不明白呢,让人家侍郎老爷连番吃闭门羹,日后对咱们家没好处不说,眼前这事摆明了女方吃亏,人家好言登门跟你赔礼,你还不赶紧坐下来商量善后,非得逼着人家把事情闹大怎地。”
如瑾笑道:“你莫急,且等着看吧。”
丁侍郎那边被撵走不久,到了掌灯时分,蓝府门外又来了一辆马车。门房上的人上前询问,就听车边跟着的婆子道:“五姑奶奶回府,还不快些开门迎接。”
门房仆役想了半日也没明白五姑奶奶是谁,还是领头的机灵,回想起昨日丁家婆子在府里散播的话,撒腿就进去禀报了吕管事。待到消息传到蓝泽那里,气得他当场就摔了一个平日十分喜爱的玉镇纸。
“孽畜!还敢腆着脸回来,还敢自称姑奶奶!把她给我捆进来,侯爷我要亲自打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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