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江楼抬头一看,道:“不错。”师映川掂着画轴,面色平淡:“连郎,你喜欢过她么?”连江楼顿一顿:“……不曾动心。”师映川忽地一笑,笑靥如花:“你向来不说假话,所以现在听你这样说,我就觉得开心了。”他拿着画轴,走到几步外一座半人多高的青绿色铜炉前,揭开炉口的盖子,突然间一扬手,就将此画丢入炉内,随之重新放好盖子,这炉内火势熊熊,片刻就将这二十多年前周朝皇帝曾欲以西南三座小城池换取却不得的宝物整个吞噬,师映川轻叹一声,道:“可惜。”对于青年此举,连江楼没有什么表示,更不曾有恼怒之色,仿佛对方只是随手焚毁了一件无足轻重的小玩意儿似的,而师映川接下来就变得很安静,完全没有捣乱,只是坐在一旁看连江楼写春联,后来做完这一切,两人就回到千莲殿,师映川喝完一碗热乎乎的姜汤,驱散了身上最后残余的一丝寒意,他扭头看向正坐在椅子上品茶的连江楼,忽道:“问你一件事,你要告诉我。”连江楼闻言,面色平静地等他继续说下去,师映川就站到男人面前,弯了腰看着对方的面庞,道:“你说,你有没有喜欢过除我之外的人?要说老实话,不许敷衍我。”连江楼注目于他,只淡然答着:“没有。”
师映川就笑起来,很是乖巧地坐在连江楼腿上,温顺地搂住对方的脖子,巧笑倩兮:“这么乖啊……你的答案让我很满意,给你奖励。”说着,在连江楼唇上深深一吻,连江楼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气,此时此刻,不知为何心中就浮现出梦中的场景,随之心情触动,不由得握住对方的腰肢,师映川被抓得一痛,忙在男子手上一拍,抱怨道:“你干嘛?”连江楼遂松了力道,改为轻揉着师映川腰际,师映川心思敏感,察觉到有一种莫名压抑的气氛,但他猜不出是为什么,他微敛神采的眼睛注视着连江楼,男子生得极是英俊刚毅,而且不仅仅是容貌英俊而已,更是充满了男性的原始魅力,略带狂放,师映川以手轻抚,却是一阵欢喜,又一阵悔恨,若是当初没有……这一刻,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情交织在一起,使得青年不觉柔肠百转。
午间刚吃过饭,季平琰就来了大日宫,一时进到室内,抬眼就见一张古朴典雅的沉香木雕花大方榻,铺秋香色织锦褥子,中间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副棋枰,连江楼及师映川两人正在下棋,连江楼道髻素衣,一手拿着茶杯,正凝神看着棋局,师映川却是右袖半堆着,露出一截雪藕似的手臂,手拈棋子犹豫不决,腕上三指宽的一只黑色玄铁阔镯,上面用极细巧的工艺以宝石做成满满的桃花,密密匝匝地炫丽缤纷无比,一朵连着一朵,仿佛稍一抖动便是满室生香,青年穿淡青色绣金飞鸟的箭袖,玄黑掐金挖云的洒线披袄,通身上下明明是十分富丽的打扮,但在他穿戴起来,看上去就完全不觉得奢华了,季平琰见此情景,心中百感交集,人人皆道连江楼的伴侣得其宠爱甚深,然而季平琰却很清楚,两人所谓的如胶似漆,不过就是这样平静而温馨的相处……思及至此,心中那些焦虑与担忧略略散去,心中清凉起来,其实他平时虽能见到师映川,但连江楼自从成亲之后,与师映川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形影不离,季平琰来见师映川时,连江楼十次里至少有九次在,父子两人基本上是没有单独见面的时候。
这时师映川扭头见了季平琰,就示意对方过来,季平琰上前见了礼,这才在青年身旁站了,师映川拉他在自己边上坐下,随口道:“小小年纪,不要学得那些假道学恁地拘礼……你看看,我这一局还有的救没有?”季平琰笑道:“若是父亲都应付不来的话,儿子这点微末棋艺,又济得什么事。”师映川坐在一张通体上下没有一丝杂毛的雪白虎皮上,手托下巴,皱眉看着棋盘,片刻,干脆把手里的那枚棋子一丢,耸肩道:“算了,我认输。”连江楼听了,便一言不发地开始分拣棋盘上的黑白两色玉子,师映川伸手按住男子的手背,道:“这些小事就让下人来做罢,我们打猎去,今儿已经腊月二十九了,明日就是三十,我去打一只鹿来,明儿加菜。”
季平琰一听,忙劝阻道:“外面天寒地冻的,父亲还是在屋内歇着才好,万一新年受了寒,岂不是麻烦了。”师映川朝少年头上轻轻一拍,笑道:“我哪有那么娇贵了?还是出去活动一下才好,不然总闷在房内,就算是好端端的人,也要发霉了。”一直不出声的连江楼这时忽然开口:“……你先去换棉袄,再把那件黑色皮裘穿上,稍后我陪你去后山。”师映川听了,就知道他是答应了,遂笑道:“好罢,我这就去换衣裳。”说着,起身去后面了,季平琰见连江楼陪师映川一起去,也就放了心,过了一会儿,师映川回来了,果然穿得严实,头发也扎成了整齐干练的一个髻,对连江楼道:“快点,我很久没有打猎了,只怕手生。”说了两句,便推着连江楼的脊背往外头走,一面用手在季平琰胸前轻轻一拍:“回去多陪着劫心,再有几年,你们俩也该成亲了,到时候也让我早些抱到孙子。”说话间,微微一笑,已推着连江楼出去了。
二人出去之后,季平琰也离开了,他回到自己的白虹宫,一时脱了外衣,在暖阁炕上坐了,侍女送上茶和点心,季平琰摒退了其他人,等到室内只剩了自己,才从胸口衣襟处摸出一个小小的纸团,展开一看,上面细细写着几行蝇头小字,写的都是一些或珍稀或古怪的东西,大多是草药之类,也有几样是异兽身上之物,而其中三四件却是大光明峰一脉所独有的珍奇,等到季平琰一字不差地都看完了,记在心里,就立刻丢进火盆里焚毁,一时间季平琰微微沉吟起来,他不明白师映川要自己准备这些东西是用来做什么,但也知道至少师映川是不想让连江楼知道此事的,想到这里,心中不禁犹豫,这时有人掀帘进来,梵劫心长身玉立,容色端秀,见季平琰正皱眉不知在想什么,便道:“看你这样子,莫非是在为了什么事情为难不成?”
季平琰见了梵劫心,便露出笑容,说道:“没什么,只是一些小事罢了。”梵劫心虽是他未婚夫,但也并不意味着什么事情都是可以说的,一时间两人随意说些闲话,季平琰面色如常,心中却已决定下来,要替师映川将纸条上列出的东西都尽快备齐,送到对方指定的那处所在。
却说师映川与连江楼去后山打猎,师映川如今没有从前的本事,直到太阳下山,才好不容易猎到了一头鹿,两人这才回去,师映川满身大汗,待沐浴更衣后,便与连江楼一起吃了饭,眼见着外面天色渐黑,师映川面露倦色,连江楼以为他是今天打猎累了,便安排他早早休息,自己则在外头就着灯光看书。
周围一片安静,师映川躺在床上,却没睡,表情冷漠地轻抚着自己手上的戒指,如今他身上的枷锁还有两道,而其中瑶池仙地的百花乱元丹,宁天谕千年前还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一次阴错阳差之下,却是不但知道此丹如何配制,也知道了炼制解药的方法,其中有两种配料最是重要,一是瑶池仙地的七灵花,二是大光明峰的绛龙草,那绛龙草十分珍贵,就算以白缘的身份,也不能得到,或者说不可能在不知会其他人的情况下拿到手,只有身为剑子的季平琰,才能有办法暗中取得,师映川前时以蛊虫控制服下九转连心丹的傅仙迹,盗走了瑶池仙地的一朵七灵花,当时傅仙迹身在瑶池仙地,师赤星对他不设防,而种植着那些七灵花的地方就位于师赤星的住处附近,地势极险峻,又有毒物横行,不是宗师修为,决不可能取得,而天下间能够瞒过师赤星盗取此花的宗师,只能是当时身在瑶池且又不会被师赤星防备的傅仙迹,若是换了另外一人,宗师气息临近,则同为宗师的师赤星必然有所察觉,生出警惕,而傅仙迹取得七灵花之后,立刻就将其放入某处隐秘的所在,其后回到房中,蛊虫便再次沉寂下来,傅仙迹也就恢复了神志,而且并不知道自己刚刚做过了什么,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至于师映川今日塞给季平琰的那张纸条,其实上面列出的那些东西绝大多数都没有用,师映川真正的目标只有那混在其中的绛龙草,师映川不是不信任自己的儿子,而是他不肯再将自己的命运放到别人手里,去听天由命,否则万一季平琰将此事告诉了连江楼,惹得连江楼起了疑心怎么办?要知道自己虽然是季平琰的亲生父亲,可季平琰毕竟自幼是在连江楼身边长大的,这世上最说不准的就是人心,根本难以预料,所以两相权衡之下,师映川实在无法保证这孩子究竟会作出什么选择!因此他之所以列出这么多的东西,实际上只是用来混淆视线而已,来以防万一罢了,就算连江楼知道此事,但看着单子上罗列出来的那么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连江楼绝对弄不明白他要这些东西到底是干什么用的,而且除了七灵花和绛龙草之外,炼制百花乱元丹的其他物品自有傀儡负责收集齐全,这一系列环环相扣的准备,就是为了在完全不惊动当初联手禁锢他的几大宗师的情况下,悄悄地解开师映川身上的第三道枷锁!
师映川心中默默思量,这时宁天谕道:“等到解药炼制出来,解了你身上的百花乱元丹,到时候就只剩下那武帝城一家,而我们要等的,就是一个契机……赤帝姿当初作为诱饵引你中计,如此‘厚情’,怎可不报!”师映川在心中道:“我明白,等到此事成功,我自然有所应对。”
就在大日宫华灯初上之际,万里之外,燕步瑶正手里死死地捏着一颗丹药模样的东西,咬唇看着面前的男子,傀儡还是一身黑色斗篷,冷冷道:“我已说过,你若仍然忠心于教主,便将此物服下,他日一旦有贰心,立刻生死两难,究竟如何,你自己决定。”当下面无表情地将目光移到别处:“……若你是忠心做事之人,则日后青州燕家家主之位,未必不是你囊中之物!”
当初燕氏举族投靠师映川,后来八大宗师一战之后,师映川下落不明,就此失势,而青元教立刻被剩下的四大宗师整合,于是这燕氏的处境就显得尴尬起来,今日身在青州的燕步瑶乍然见了潜入燕家的傀儡,骤惊之余,却不防对方却是对她说出一番笼络言语,事实上,师映川之所以让傀儡找上燕步瑶,主要是看中她瑶池仙地弟子的身份,一来要她去傅仙迹将七灵花收藏的地方将东西取出,二来是要她偷偷收集几样瑶池仙地独有之物,都是为了炼制百花乱元丹所需要的物品,这些东西虽然远不如七灵花那样难以取得,所以它们的收集其实也不是一定不能由其他人来做,但必会多多少少露了痕迹,只怕要担风险,哪里有燕步瑶这个门中弟子来得方便隐蔽?最重要的是,师映川此人何等精明,这些年来已经看破了燕步瑶这女子对自己的爱慕痴迷心思,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若是爱上一个男人,往往什么事都敢去做,这才是一枚好用的棋子!
一时间燕步瑶握紧手中之物,心中千头万绪,一来她也是有野心之人,自然想将整个燕家掌握在手,二来她很清楚,自己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些秘事,那就别想置身事外,只要拒绝,立刻就是一个惨死的下场,三来她心中这些年对师映川的痴迷之心有增无减,得知对方不但安然无恙,且有东山再起之心,岂会不愿意为心爱的男人做事?如此权衡种种,突然间一咬牙,猛地就将手中那颗丹药模样的东西丢入口中--再狠毒的女人,也会为了一个男人疯狂!
且说大日宫这时仍然一片静寂,师映川在床上安静卧着,心中还在思量着许多事情,半晌,他微微掀开罗帐,看到连江楼还在研读古籍,便披衣下床,来到对方身边,道:“有件事,我要与你说。”连江楼目光未移,只头也不抬地道:“……你说就是。”师映川两手软软搭在男人肩头:“我是想跟你说,你现在也是年近半百的人了,身边该有几个服侍的人。”连江楼一时间并未转过味儿来,却见师映川嘴角扯起一丝柔色笑意,已经开口说了:“你我虽然成亲,但我们两个人一来没有谁是女子,二来也没有哪个是侍人,两个大男人在一起,生不了孩子,我已经有两个儿子,倒也罢了,你却是没有血脉……”连江楼听到这里,哪里还能不明白师映川的意思,心中忽然隐约不耐起来,脸色微冷,没作声,师映川若有所思,静默片刻,就懒洋洋地笑:“怎么不说话?我瞧着这宫里就有模样还不错的……”话没说完,连江楼就已冷冷开口:“休要再扯这些无稽之事,莫非你如今很闲不成!”话一出口就知道说得重了,但也没有理会,师映川缓缓绽开笑容,只用手在连江楼肩上一捏,低笑道:“我一片好心,是你自己不领情……”
青年最后一个字刚吐出一半,连江楼已突然手上使力,瞬间就将青年拦腰扯进自己怀里,师映川猝不及防,跌坐在男人腿上,刚想发火,却看清楚了连江楼漆黑双眼深处那冷静而并不宣之于口的情绪,将他冲击得一怔,烛火摇曳中,连江楼的语气有些不善:“你过分了。”这是比平时更强烈的冷漠,师映川强迫自己深深呼吸,稳下心神,哂道:“哪里过分了?”连江楼看着他,英俊脸孔上的表情是平静与漠然,道:“你生性从不肯与人分享心爱之物,何况是我,既如此,又何必以此事来试探。”他说话时声音平缓,不急不躁,甚至谈得上温和,但偏偏听起来又是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乃至隐隐有一丝金戈铁马的铿锵,师映川被男人有力的手臂揽着,感受那种雄性极阳刚清朗又极富侵略性的气息,心头一震,顾不得理清思绪,便已鬼使神差地竟有些心慌:“你真不要?你可想清楚了,以后分明就是血脉断绝,子嗣不继的下场……”连江楼注视着师映川,虽然青年现在外表柔和妩媚,但连江楼很清楚对方的内里是什么样,顶多是一副皮囊娇柔些罢了,一时间他脸色静默,这个男人的意志如铁石一般,情感也如此,他语气不变地道:“平琰与倾涯的祖父是我兄长季青仙,如此,我乃嫡亲叔祖,与他二人亦是至亲,又何来血脉断绝之说。”又道:“既然我对你已有承诺,便不会另碰他人。”
师映川忽然微微偏过头,他长长的黑亮发丝披垂着,在灯光中泛着森冷的光泽,挡住面容,也仿佛要将某种温情也一并隔绝了,下一刻,他突然间软下了身子,一直伏下去,手指灵活地扯开连江楼腰间系带,连江楼一开始尚自不明,但很快也就清楚了青年究竟是要做什么,片刻间,男性最敏感的物事已被纳入一个温暖而湿润的所在,青年喉间有含糊的声音响起,柔软的舌头生涩却卖力地取悦着,这样的冲击十分强烈,因为这不仅仅只是身体上的自然反应而已,一时间连江楼素日里锋锐的浓黑长眉深深攒拧,纵然这个男人有着钢铁一样的意志与自控力,但终究百炼钢会有化为绕指柔的一天……半晌,嘴角残余着浊白痕迹的师映川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涨红着脸伏在男人膝上微微喘息,连江楼不语,将身子已经虚软的伴侣抱起,送到床上,自己也随之覆到上面,此刻连江楼可以看到青年眼中的爱意,不会看错,他低下头,似是询问又似是笃定道:“……你很喜欢我。”师映川凝视着他,轻声道:“我爱你。”
师映川知道自己说的这是真心话,虽然刚才自己确实有着算计之意在其中,可那情感交融、发自内心的强烈爱意,又何尝是假装得出来的?一时间师映川看着上方连江楼的面孔,突然就明白了一件事,所谓的太上忘情,到后来只会有人输,不会有人赢,因为真正的情爱并不是单方面的投入,到后来那算计的一方必然也要沉浸其间,再难自拔,这是伤人一千自损八百,到了最终,永远也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赢家……刹那间师映川眼中的爱意缓缓退却,只不过这时他也已将脸埋进了连江楼胸前,令对方看不到他变得阴冷凛冽的面孔,然而这样贴近,就听见了连江楼的心跳,那样沉稳有力的声音,好似一下下地敲在心头,就此想起年幼时坐在这个人身旁,听对方讲解心法,点拨武艺,那时鸟儿唧唧喳喳在枝头,春光如诗如画,一切的一切,都再圆满不过,思及至此,心下蓦地一痛,眼角缓缓沁出一滴泪来,无声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