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火车这种被他们视为洪水猛兽万分痛恨的事物,竟然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了京城!
而今天要他们乘火车前往圆明园“天地一家春”贺寿,张佩纶感觉,似乎是皇太后有意要给他们这些言官一个提醒儿!
或者说是警告。
甚至可以说是折辱。
现在,不光是张佩纶有这样的感觉,大多数上了车的清流言官们。脸上都有一丝愤然之色。
可他们还偏偏不敢不坐。
君赐不可违!这个道理,他们这些个饱读圣贤书的,当然再清楚不过了。
此时的宝廷和黄体芳,正气乎乎的坐在那里,小声的交谈着。
“回头我便上折子参他!这一次我定要参他!”黄体芳的声音远远的传来,虽然不甚大。但张佩纶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他当然知道,黄体芳打算参谁了。
“听闻皇太后允准外国公使参加庆典呢。”宝廷说道,“太后御前,也要有不跪之臣了。”
“那我今儿个便上折子!绝不能让夷人玷辱我华夏盛典!”黄体芳说道。
张佩纶听了黄体芳的愤愤之言,颇有些不以为然,他有心想要劝说一番,但碍于好友情面。思忖再三,还是决定算了。
进入十月份,北京的天气已然很冷,张佩纶现在,只想快快的回家,远离这个让他感到不开心的地方。
厚厚的衣服,在冬天的讯号里漠然的臃肿。张佩纶坐在车厢里,随手掏出一本书消磨时间,几个太监看到他的动作,窃窃偷笑不已。
远处升起了淡淡的雾气。黑色而朦胧的山峦,寂静的矗立在铁轨的两侧,以一种睥睨众生的傲然俯览这匆匆穿过的小小长虫。北京郊外的天空依旧灰沉沉的,敞开的玻璃窗,静静的享受着冷风的凄凉。唯有舞动的蓝色窗帘,此时此刻却鲜活了起来,呐喊着歌唱着。
头一次坐火车上,感觉总是怪怪的,压抑而沉闷。大家都不怎么说话,全都坐在那里望着外边的光景,连宝廷和黄体芳也没了动静。没有人愿意在这一方小小的空间里指点江山,也没人喜欢在那个硌的屁股有些疼的座位上从一而终,轧轧的车轨传来阵阵咔嗒怪响,张佩纶用略带迷蒙的眼睛,紧紧盯着窗外驶过的景色。
渐渐的,从陌生到熟悉,他本来有些压抑的心变得平静下来,继而开始澎湃激涌个不停。
张佩纶喜欢登山远眺,但却有些讨厌连绵的峦峰,流荡个不停。他比较喜欢山峦后的平原,一望无际的天地,似乎冥冥中包容着宇宙的造化。有人说平原太过凄凉,他却认为这粗犷的美丽孕育着顽强生命的奇迹。成长的种子在这里发芽,无边的世界昂然了心胸的阔野。他喜欢白杨树的顽强,枝枝挺拔而健壮,也喜欢那枝桠处的鸟巢,黑黑的一大团放在那里,迎着风雨,肆意而张狂。
冬天北方的天空,空气有点透心凉的感觉。张佩纶对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感到无比的新奇。
一名小太监将一杯茶放到了他面前的桌上,张佩纶看着这个精巧的绘有“五福捧寿”图案的茶碗,碗盖在发出轻微的震动,但里面的茶水却没有撒出来。
张佩纶放下了手中的书,捧起茶碗来,打开碗盖,拨动着水面的茶叶,轻轻的喝了一口。
张佩纶一边喝着茶,一边打量着火车内的陈设,感觉这里的一切,都与飞驰中的火车合不起来。
这时一位小太监送来了一小碟精美的点心,放在桌上,张佩纶便和他攀谈起来。
“这位小哥,能否过来叙话?”张佩纶对小太监说道。
小太监大约十二三岁的样子,他上完点心之后,本来转身欲走,听到张佩纶的问话。便停下了脚步。
“不知大人有何吩咐?”小太监老老实实地站在他的身边,四下里看了一眼,对一切很戒备的样子,像一只小兔子。
张佩纶看到他警觉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好笑。
也难怪小太监如此。自从“园工”重开之后,便经常成为言官们口诛笔伐的对象,宫里的太监们因此和言官们势成水火,已非一日。
“没事,我就是随便问问。”张佩纶和颜悦色的说道,“小哥可知。这铁路是何时修的?怎地京里没有半点消息?”
“呵呵,这本是运木材和石材的铁路,是修园子工程里用的,现在园子修成了,便改成了这进园子的通路。”小太监笑着答道。
“这铁路原本是运木材和石材的?”张佩纶心中暗惊于内务府办事的严密,又问道。
“是啊!要不是这铁路。那么多的大木和巨石,如何运得进来?”小太监道,“冬天可以洒水成冰,从冰上拖运,夏天如何运得?而且以人力运送,耗费动辄以万计,有了这铁路和火轮车。便轻松多了,还省下了大笔的花费。”
“这铁路竟有这等功效?”张佩纶奇道。
“对啊,没了这铁路,这园子哪能这么快便修起来?”小太监笑道。
“可修这铁路,劈地凿山,机车隆隆,不是会惊扰鬼神,震动庐墓,毁坏地脉风水么?”张佩纶问道。
“那些都是胡说八道,修这铁路的时候。李二总管怕的就是这个事儿,还请了风水大师给看过,您猜人家大师怎么说?风水讲求一个‘龙’字,这铁路蜿蜒伸展,便如同行龙一般。于地面修造铁路,便是‘铁龙’,不但不会毁坏地脉风水,还可加强龙势,诸事顺遂,是以泰西各国,无不以修铁路为先。李二总管听了后,报与皇太后知道,皇太后特命修建,这铁路一共有两条,一条通木厂,一条通石厂,是为‘二龙戏珠’之意。自打这铁路修成了之后,果如大师所言,园工兴建,甚是顺利,老佛爷这时才知道之前的那些个不让修铁路的,都是别有用心。”
听到小太监的这一番话,张佩纶心中暗暗吃惊,想不到在这“风水”一块儿,内务府竟然预先做了处置,谁要是再拿这块儿做文章,定然是讨不了好!
张佩纶哪里会知道,小太监说的那个什么“风水大师”,根本就不存在,这一套说词,是林义哲从刘璈遗留的那些个风水学书籍当中搜罗附会而来,专为了堵他们这些清流的嘴巴的!
而从小太监的这番话里,张佩纶似乎听出了另外的意思!
那就是,中枢很可能会藉此为发端,在全国各地兴修铁路!
“这位小哥,你是第几次坐这火车的?”张佩纶又问道。
“不瞒您说,今儿个算是第十回了。”小太监笑着答道。
可能是难得有个言官如此愿意和自己说话,这会儿也不忙,是以小太监和张佩纶二人继续聊起来天来,张佩纶感觉到了其他的人也都开始笑呵呵看着他们俩聊天了,车厢内原本沉闷压抑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了起来。
接下来,他们俩聊得就多了起来,小太监的话匣子完全打开了。他神采飞扬地给张佩纶讲他最远坐火车经过七座山,走了有“半个时辰”,张佩纶怪问他半个时辰怎么可能走过七座山呢?难道长着翅膀?小太监笑着补充说山头其实很矮,他从车的这头儿走到那头儿,仿佛这儿就是他原来所在村子的山头,他家的山头一样。他讲起第一次坐这火车的时候,还让机车头的鸣响给吓了一跳,一开始看着机车头烟筒往外冒烟,他们不但害怕,还担心会给煤烟熏着,但实际上火车跑起来之后,煤烟很快散去,并不呛人。不过为了保险起见,皇太后和皇帝坐进车厢时,窗帘子一般都是得挡上的,玻璃窗也大都合上。
二人聊了好一会儿,小太监告辞了,临走,张佩纶让他留下了名字:冉兴聪。
有了和小太监的这一番闲谈,张佩纶对这火车原先的恶感似乎一下子消失了,他不再看书,而是起身站在过道的窗边,看起了风景来。
他第一次领略到这车窗外风景的变化,是如何的美妙。
放眼望去,远方起伏的丘陵和精致山水,令他心旷神怡。山与水间,炊烟袅袅的小村庄,金色的阳光谨慎地好似不愿意就此扰乱这宁静的光景,真让人疑心是到了避世的桃花源。
张佩纶喜欢北方乡村的景象,尤其是京郊一带那些安祥的小村庄,掩映在山坡树丛之中,阗寂无人,平静,安祥,而且寂寞。这样的景象,未免让他生出“愿言蹑清风,高举寻吾契”之类的感慨。火车奔驰过那些广袤的原野,看静寂的村庄和阡陌小路,以及那些劳作的人们,他的脑子里竟然涌起关于草原的曲调来——悠远、平缓而沉郁。有时,张佩纶又似感到在御风而行,任两边的风景向身后飞驰,那些使他感动的景色,往往只是飞鸿一瞥,但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北方的大山绵延悠长,看一看那些绵亘的山脊,近处是深红,稍远是暗红,再远是褐色,更远是浅蓝,再远是淡淡的一抹灰色,更远便溶入了灰蓝的天幕之中。而这无穷的色彩不是单调的、互相分离的,它们随着山形的起伏和谐地交织在一起,而一个个安祥的村子便静静在躺在群山的臂弯之中。(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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