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久保言:‘赔款既不肯减,此等和约,我国无法接受。’言毕退席而去。伊藤与木户皆瞠目不能言。”
“林鲲宇言:‘赔款五百万镑之数,已不可减,屡次言明。此系尽头地步,不能少改。若贵使不允,则就请罢谈,我便回奏皇上,预备进兵耳。’”
“柳原言:‘我等并非不允定约,不过请略减,如能少减即可定约,此亦贵大臣留别之情。将来回国,我可时常记及,我国上下,必当感念。’”
“林鲲宇言:‘所减之数,即为留别之情……初约原本不改,因念与贵国多年交好,故减却三百万镑。而送还俘虏。不索赎金,皆缘深敬贵使忠心为国起见。贵使勇于担当,不避艰险,日本滨海小国。竟能出如此人才,令人羡慕不置,我愿早日达成和议,与贵使重叙旧谊。然如此延宕,言路参我有意拖延,其欲阴使我与贵国交兵,则实非我所愿也。’柳原无言泣下。伊藤木户亦无言。”
“和谈稍歇,伊藤云将和款节略电报国内,请政府批示,言未毕,有日人随员进,送急电于伊,似是日主亲来之电谕。伊藤三人览毕,相顾太息,遂允和款。……”
※※※※※※※※※※※※※※※※※※※※※
1874年11月25日,上午8时30分,北京,总理各国事务衙门。
伊藤博文接过中方书记员放在他面前的条约日文文本,看了起来。
他看得是那样的仔细,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看着。
看完了条约,当他的目光落在签字处时,一下子变得呆滞了,手也跟着颤抖起来。
此时的伊藤博文,心中充满了悲凉。
一名中方书记员将笔墨纸砚送了过来,伊藤博文机械的拿起了毛笔,看着条约文本的签字处,伊藤博文的手臂一下子僵住了。
此时他手中的毛笔,好似有千斤重一般。
伊藤博文看了看对面,只见坐在对面的林义哲,神态从容的在条约文本上工整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他写完之后,放下了笔,从一个硕大的印匣当中取过关防大印,在朱红印泥上蘸了一蘸,加盖在了文本上面,然后又取过一方小小的青玉印章(林义哲的私印),盖在了自己的名字旁边。
看到林义哲的动作,伊藤博文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毛笔,眼泪瞬间流了下来。
他知道,这一落笔下去,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就在昨天,他们还在尽力和中国方面辩论争取、大久保利通已然愤怒退席的时候,一封来自东京的电报,让他们丧失了做出最后努力的希望。
这封电报,是明治天皇亲自发来的:
“……前览奏报,闻已争取减得三百万镑,朕心甚慰,……自闻清国海军阅舰式之盛况后,方知二国之短长。闻福州现泊运船十余只,载兵万余,清舰在琉球专候此信,即日启行……朕原冀争得一分有一分之益,如竟无可商改,即遵朕前旨与清国订约,以免两国失和,清舰东来,重启战端……”
明治天皇在这封电报里,已经明明白白的表示,战火已迫在眉睫,需要马上和中国签约了。
在接到电报的那一刻,伊藤博文可以说满腹愁思。
谁都知道,一旦在这样屈辱的条约上签字,对他个人来说,便意味着从此身败名裂!
可是面对中国方面咄咄逼人的军事威胁,谁愿意扮演签约的角色呢?
身为使团最高首脑的大久保利通当然是不愿意的,他已经选择了退席。将自己禁闭于房间之内,再不出面!
在这样一个时刻,身为日本政府最高首脑的内务卿大久保利通,将这一千古骂名,留给了别人。
伊藤博文看着和约文本,一时间泪如泉涌。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了。
一只有力的手伸过来,握住了伊藤博文的手腕。
“难以下笔。是吗?俊辅?”木户孝允看着泪流满面的伊藤博文,笑了笑,问道。
伊藤博文的身子剧烈的颤抖起来,他看着木户孝允,费力地点了点头。
“人都说,千古艰难唯一死。在我看来,现在的时刻,比一死还要难啊!”木户孝允叹息了一声,看着伊藤博文,缓缓说道,“这个字,还是我来签吧!”
“松菊……”伊藤博文再次流下了热泪。“你……”
“俊辅,你比我年轻,日本的未来,还需要你!”木户孝允诚恳地说道,“这个骂名,就由我来担当吧!”
伊藤博文在心里想要拒绝,但他的手却不知为何,一下子变得酸软无力。手中的毛笔拿捏不住,竟然掉落在了桌上,让些许墨斑溅到了条约文本之上。
木户孝允捡起掉落的毛笔,重新蘸了蘸墨,在条约的签名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木户孝允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之后,似乎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倒在了椅子上。
伊藤博文看着木户孝允,赫然发觉,现年不过41岁的他,原本乌亮漆黑的头发。竟然全部变成了灰白色。
此时的木户孝允,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柳原前光看着这一幕,也流下了眼泪。
而在对面,林义哲看着刚刚完成签字的木户孝允,眼中也禁不住闪过敬佩之色。
熟知世界近代史的林义哲,对日本“明治维新三杰”之一的木户孝允,一直保有一种难言的崇敬!
日本近代的木户孝允,约略可比中国汉代的张良。张良父祖五代相韩,韩为秦灭,与秦可称世仇——木户孝允生于长州一户姓和田的人家,为长州藩之祖毛利元就(号称战国第一智将)远支,毛利家在关原之战中败于德川家,因此也可称与德川幕府有世仇;张良以家财求客刺秦——木户孝允以家财游于江户求倒幕救国之计;张良“状貌如妇人好女”——木户孝允形容清俊,从他留下来的照片来看,即便以后世的标准也是清秀美男;张良椎秦博浪沙,又为任侠,青年时当为慕武好义之人——木户孝允习学多家剑道,初以“桂小五郎”(童年曾过继桂姓武士家,即以桂为姓)闻名剑士中,亦好武之人;张良刺秦不中,侥幸亡命下邳,而得黄石公传《太公兵法》,终为帝师,堪称传奇——木户孝允游于京都,得艺妓(后为木户孝允之妻)传递情报与掩护,侥幸于“池田屋”事件中逃命(此次事件中,长州维新志士领导大部分被斩或被擒),又侥幸于“禁门之变”后乔装潜逃,亦堪称传奇;上兵伐谋、其次伐交、下兵攻城,张良为刘邦谋,皆伐谋、伐交之计,可称战略大家——木户孝允最早提议各强藩联手对敌幕府,审时度势,又积极于“禁门之变”后促成“萨长同盟”,为倒幕胜利之最重要契机,可谓是战略大手笔;裴松之曾赞张良“青云之士”,而木户孝允孝允累次提议“渐次立宪”,政治眼光于“三杰”中可称最高者,日本后来的政治,就大致沿着木户孝允的规划的轨迹运行,“青云之士”美名,当之无愧!
远的不说,就在此时,当此签订丧权辱国条约之时,虽有天皇电令,不过为一支签字之笔,然其表现出的心怀担当,气魄胸襟,哪怕以伊藤博文之雄才大略,柳原前光之奋发有为,此刻亦无法相比!
在各自签约完毕之后,双方交换了条约文本,举行了一个简短的发布会后,日本使团成员便匆匆离去。
而这份被称为《北京专约》(又称《北京专条》、《中日北京专条》、《台湾事件专约》或《台事北京专约》)的条约的签定,宣告了“中日甲戌战争”的正式结束。
《北京专约》的主要内容为:
(一)中国此次出兵,是为保民义举,驱除贼徒,日本不指以为不是;日本此次出兵,乃“贼徒暴走”,非日本政府意愿,中国亦不指日本政府为不是。
(二)日本政府驭军不严,为害中国甚重,故赔偿中国500万英镑(合中国白银约2000万两),具体支付,另有议办之据。
(三)日本国从前被害难民之家,即小田县船民者,非琉球之民,中国准另给银抚恤。所有此事,两国一切来往公文,彼此撤回注销,永作罢论。至于该处生蕃,中国自宜设法,妥为约束,以期永保航客,不能再受凶害。
(四)琉球为中国属国,归中国保护,日本欲与琉球通商,须与琉球另订条约,经中国议准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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