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公为何要如此?”郭嵩焘直截了当地问道。
“为的是郭公您。”陈廷轩迎着郭嵩焘的目光,坦言道,“此人是朝中顽固守旧大臣安排在郭公身边之耳目。想必郭公心里清楚。朝中正有人欲对郭公不利,此人一日不去,郭公在英便一日不得施展,我等华商便永无出头之日。”
听了陈廷轩毫无辩解之意的回答,郭嵩焘一时语塞。
自己刚出使时所发生的那些事,此时又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郭嵩焘倾心西学,在国内洋务派与顽固派的斗争中,他以自己的学识不遗余力为洋务派辩护,成为洋务派的重要一员。中国向英国派驻出使大臣的消息传开,顿时引起轩然大波。因为千百年来,中华文明一直以其灿烂辉煌辐射四方,引得“万方来朝”,其他国家都是中国的“藩属”,定期要派“贡使”来中国朝拜,决无中国派使“驻外”之说。在中国传统观念中,对外只有体现宗(中国)藩(外国)关系的“理藩”,而无平等的“外交”一说。在19世纪后期,虽然中国屡遭列强侵略,但这种“外交”观却并无改变,外国使节驻华和中国派驻对外使节都被视为大伤国体的奇耻大辱。更多的人甚至认为出洋即是“事鬼”,与汉奸一般,有人还编出一副对联骂道:“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当时守旧情绪强烈的湖南士绅更是群情激奋,认为此行大丢湖南人的脸面,要开除他的省籍,甚至扬言要砸郭家。
在这样的巨大压力下,郭嵩焘几次告病推脱,但都未获准。慈禧太后亲自召见郭嵩焘,以作安抚。郭嵩焘的辞职之意才彻底打消。郭嵩焘行前,朝廷应总理衙门之奏请,诏命郭嵩焘将沿途所记日记等咨送总署。郭嵩焘到达伦敦后,立即将自己几十天的极为详细的日记题名为《使西纪程》寄回总署。但总理衙门刚将此书刊行,立即引来朝野顽固守旧者一浪高过一浪的口诛笔伐,甚至要求将书毁版禁传!
自己只不过写了一本介绍西方风土人情的书,就招来万夫所指,而刘锡鸿那天甚至扬言要上折子参劾自己,郭嵩焘很难想象,刘锡鸿的折子真要到了京里,又会掀起什么样的轩然大波。
从这一点来说,陈廷轩的担忧是完全有道理的。
“郭公可知,我等华商在英国受尽歧视,多年忍辱创业,历尽艰辛,才有今日微薄之地位。”陈廷轩恳切地说道,“我们天天盼着故国能来一位爱护我们的好公使,为我等海外华民做主。老夫自见郭公那一刻就认定,郭公您就是一位能为我等华商做主之人。”
“郭公是忠厚长者,总以诚恕待人,但他人却未必肯以此对待郭公。”陈廷轩说着,来到桌前,打开抽屉,将刘锡鸿的那封电报取出,交给了郭嵩焘。
郭嵩焘接过电报只看了一眼,脸色立时大变。他将电报放进了袖子里,拱手和陈廷轩告辞,便急匆匆的离开了。
陈廷轩目送郭嵩焘离开,刚一转过身,赫然发现陈鸿和萨拉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郭大人这是来兴师问罪了。”陈鸿有些担忧的说道,“他会不会对咱们……”
“放心吧,郭大人是明白人。”萨拉微笑着说着,牵住了陈鸿的手。
当郭嵩焘赶回使馆时,天色已经有些晚了,郭嵩焘衣服都没有换,径直的走向刘锡鸿的房间。
刘锡鸿的房间门一直锁着,郭嵩焘取过从刘锡鸿尸体上找到的钥匙,打开了房门,走了进去。
郭嵩焘径直走向刘锡鸿的书案,此时书案上和文房用具摆放得都很整齐,似乎并没有用过,郭嵩焘看着书案,发现了一个上了锁的精美小木匣,他取出刘锡鸿的那串钥匙,找到几枚小的钥匙试了试,打开了木匣。
木匣里放着刘锡鸿未写完的奏折底稿,郭嵩焘拿起底稿看了起来。
“……洋人之商贾与闻政,官商相保卫,资商力以养兵,非其法较中国为善也,情形迥不侔也。洋人所谓国主,无异乡里中之首事;所谓官,无异乡里中之富室大家。国主由公众举,畀以一定分禄,承办一国之事,而不能专断其事,遇事则集富室大家及一国之众而公议之。……中国天下为家,已更数千载,政令统于一尊,财富归诸一人,尊卑贵贱体制殊严,士农工商品流各派。夷狄之道未可施诸中国也。中国制治必须朝廷操利权。而郭嵩焘竟欲使海外佞贾为官,操纵商柄,全不以国事为念,又妄言西国政制优于中国,欲以夷变夏,使中国臣事英夷……”
“郭嵩焘游甲敦炮台,竟披洋人衣,即令冻死,亦不当披……”
“郭嵩焘见巴西国主擅自起立,堂堂天朝,何至为小国主致敬?”
“柏金宫殿听音乐,郭嵩焘屡取阅音乐单,仿效洋人之所为……”
“郭嵩焘崇效洋人行止,用伞不用扇,效洋人尚右,不用茶水而改用银盘盛糖酪款洋人……违悖程朱,欲令妇女学洋语、听戏。……种种悖行,令人发指……此京师所同指目为汉奸之人,我必不能容!”
郭嵩焘看完刘锡鸿这份还没有写完的奏折,一时间急怒攻心,眼前一黑,他用力扶住了桌子,稳住了身子,好容易才没有让自己摔倒。
此时他的耳边,满是“以夷变夏”“汉奸”之类的回响。
郭嵩焘摸索着让自己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足足歇了一盏茶的功夫,他才感觉好受了一些。
郭嵩焘俯下身子,捡起掉落在脚边的刘锡鸿的“遗折”,放进袖子里,起身离开了刘锡鸿的房间,来到了走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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