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等于送死。
正午的阳光像是犀利的剑悬在天空上,已经是冬天了,天气暖洋洋起来。
然而法场上却是一片肃静。
寒气逼人。
夏默年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影子,沸沸扬扬的人群喧闹声盖住了他的呼吸声。他又抬起头看向满脸悲愤的后秦国君叶恺,他高高在上,可是夏默年觉得这个人他根本就不认识。
可笑。
夏默年忍不住笑了笑,却被刽子手一掌下来抽了个耳光。
人群中有个黑影握紧了拳头。
夏默年披着一件血红色的宽袍,像极了人们婚嫁时的礼服,青栗说这样他脖子里的血涌出来会隐没在红色里,不会太过难看。青栗还说行刑前夏默年应该放松,否则砍头的时候全身肌肉都惊恐失控,怕是失去了威仪,而且会很痛。
夏默年一一都照着做了,颜小叙劝他饮一碗烈酒时,青栗凑上去在他耳边悄声说酒里下了药,喝下去人昏昏沉沉,也就过去了。夏默年拒绝了饮酒,他摇摇头对关心他的朋友们说,“其实我不怕的。”
“我们南夏人,什么都不怕。”
可是说是这么说,真的看见那柄重斧的时候,夏默年的心里还是开始怕了。他微微地哆嗦了一下,想象那柄数十斤的重斧斩落下来,砍下一颗人头和踩死一只蚂蚁没有什么区别。
“公子别怕,”颜小叙退下去前低声说,“其实斧子也只是看起来吓人,却比刀剑利落,少吃很多的苦头。不过——”
人群欢呼呐喊的声浪一潮高过一潮,他们的声音盖住颜小叙的后半句话。
夏默年没有听见的那句话。
“我找到苏泽夜了,他说你会活下去。”
远处的神巫跳舞祭祀天地和祖先的灵魂,拿着一页火纸一一点燃了碗中的烈酒。行刑的刽子手半跪着接过燃烧的烈酒,一齐仰头喝了下去,各自摔碎了酒碗。其中最魁梧的一个刽子手,他一扯胸前的皮带,把整个胸甲卸脱下来,露出肌肉纠结的胸膛,密密匝匝的都是蜷曲的黑毛。他在一阵刺儿的欢呼中把沉重的斧子举起来,高高举过头顶,围观的人们以更大的欢呼来回应他。
颜小叙被青栗拉着下了刑台。
夏默年看着那些陌生却兴奋的脸,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死会让这些人觉得如此有趣。雄壮的刽子手把整整一坛酒淋在身上,瞪了发红的眼睛环顾周围,凶狠得像是一头发了飙的老虎。看到他的眼神,夏默年心里一寒,他从没有见过这种眼神,凶蛮中带着夸耀和兴奋。
他忽然明白过来这一切的用意,他懂得贵族行刑的礼法,本应简单而肃穆,国主所以把这些东西搬到这里来,只是要让他死得卑微,就像一个一般的死囚那样。
心里面有一股气撑住了他,众目睽睽之下,夏默年忽然仰起了头,默默地对着天空。雁唳中一只千羽鸟滑过天边一角,夏默年嘴角带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众人一阵哗然。
叶恺露出不厌其烦的神情,倒是他身边的鬼十三笑了笑说,“很勇敢的孩子,死了可惜了。”叶恺同样厌恶地看了他一眼。
沉重有序的铁蹄声从场边传来,笼罩在巨大黑氅里的四名重装铁骑武士缓缓而来,手中持着都护府的府旗和后秦的国旗。
铁面盔甲遮住了他们的样子,但是夏默年扫视了一眼,还是认出了他们中的一人。那是泓姬,虽然都穿着制式的铠甲,但是他配了他做金吾卫的时候百里家送给他的那柄名剑。
骑兵们围绕着刑场转了一周,经过夏默年面前的时候,一人持着旗帜的手颤抖起来,大旗也在空中摇晃。“你!”泓姬在他身旁低喝,“别丢了威仪,这家伙马上就要死了,不过是块死肉!”
骑兵们绕场之后,站定了四方形的四个角,行刑的武士们则有八人围绕着行刑台,那个****着上身的刽子手也不知是真的喝醉了或者是做戏,摇摇晃晃地走了上来,瞥了一眼夏默年,像是看着一只待宰的羔羊。
刽子手忽然一脚踹在夏默年的膝盖后弯,同时狠狠地一巴掌压在他后颈上。夏默年不由自主地跪下,抬不起头来。
全场爆发了一阵欢呼。
“或许你是南夏国威风凛凛的公子爷,但是现在还不是一个文钱不值的贱人?!到了这里就是我的地方了,你也会有今天!”刽子手压低了声音在夏默年的耳边说,“都是将死的人了,不要摆什么硬气。好好收场,我们做事的也好给你个痛快!”
一旁的军士推上了几乎一尺厚的沉重木枕垫在夏默年的脖子下,另一个人把一只铜盆放在木枕前。
“保证连木枕一劈两段!”刽子手自豪地说。
高高在上的国主叶恺扬了扬手,全场都安静下来。鼓点忽然响了起来,鼓槌在鼓面上急促地轻击,而后越来越重,越来越急。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摒住了呼吸。
夏默年被两个军士压住了肩膀,却忽然不顾一切地用力想要站起来。军士们惊慌起来,加了力气,刽子手上去一脚踩住了夏默年的脖子,把他的脖子踩进木枕上那个凹陷里。可是夏默年还是在用力,他只是想要把最后的力气用尽,他努力地抬头去看周围的人。
这些人在看着他死,可是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要怕,他要用同样的眼神去回看这些人。阳光耀花了他的眼睛,他看不清,只觉得人海人山。他想象着那一双双眼睛带着无辜的好奇,像是看一场登台大戏。
他的心里一阵的寒冷。
苏泽夜会在他们中间么?
夏默年忽然想,他战栗起来。
鼓点越来越急了,他就要死了,最后他能不能看见那个孤单的身影?
他想到那个孩子,想到他的父王,还有他的母后。
还有叶鲤何崖他们。
还有很多很多的人。
夏默年的心里忽然变得很乱很乱,他发觉自己有一丝渺茫的期待。
何崖会不会来救他?苏泽夜会不会来救他?
那个奔跑在茫茫雨夜里的孩子。
刽子手的力量真是大得惊人,夏默年觉得自己越来越挣扎不动了。一直被他压住的绝望终于升起来把他整颗心都埋住了,何崖不会来救他的,夏默年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