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暮色转暗,遥远的海湾碎波上,仿佛有一层熔化的赤金流淌。温暖微咸的海风扑面而来,携着风鸣镇上水手们嘹亮的歌声。风鸣谷尽头,风鸣港周围的小巷,大概有一条十余里长的海崖,人们叫它叫“风鸣滩”,它的南侧是一望无际的沙滩,北侧则是犬牙交错的风鸣海崖。
这一段海岸微微凹向陆地,是一片少有的深水良港,可供大船停泊。风鸣港因此兴起,是西域烟江南海岸最大的渔市,每日有数十万斤新鲜渔货在岸边交割。
又到了收渔的时候,渔船从远海归来,离港几里下锚,立刻有成百上千的小舸船围上来,小舸上的年轻人攀着船舷的缆绳伸长脖子高喊价钱,渔船主们一边没好气地把这些抢买渔货的猴崽子们往下踹,一边指挥水手把谈定价钱的货卸到小舸上去。当地人把这种小舸叫做“海贼船”,划着小舸的叫做“偷摸鱼”,穷人家的小伙子上不了大船出不了远海,就靠着一艘小舸做“抢鲜”的小生意。
要等渔船入港卸货,渔货最早也要明天早上才能上市,鲜味就差多了。偷摸鱼们仗着小舸,抢下最鲜的货色,立刻转手给商户,当晚就在市集上出售。
人们把鲜鱼带着一罐海水买回去,加点细盐和嫩笋,用小火煨一整夜,第二天早晨就是一锅乳白色的鲜汤。这份滋味,的皇帝也享受不到。
沙滩上,偷摸鱼两人一组,高唱渔歌,踏着水浪,拉着小舸冲上沙滩,舱中满载活蹦乱跳的虾蟹。
他们只穿犊鼻裤,日久天长被海边的阳光曝晒,浑身赤铜色,肌肉精悍如北陆草原上矫健的羚羊。
有人早就等着了,白皙皮肤的少女在漆黑的长发间插了朵橘红色的月季,披着霞光般的裙衣,裙角掖在腰间,赤足踩在细沙上,对着偷摸鱼们微笑。
少女正是百里子鸢,她在这个港口已经停留三天了,护送她去碧池琉璃岛的船队正在招募中,前天的风暴摧毁了所有的大船。
百里卿和则带着他的亲卫们回到了西梁,准备和叶恺的大军作战。
“子鸢!子鸢!”有个年轻人在海浪中雀跃,是这些天留下来体验“偷摸鱼”生活的南野兄弟中南羽,南羽挥舞胳膊高喊着百里子鸢的名字,“快来挑!最好的都给你,我们帮你搬回去!”
每天傍晚百里子鸢都来这里等他们,南野南羽两兄弟也总是把最好的渔货以最好的价钱卖给她,周围的偷摸鱼们还帮着搬到白氏庄园去。百里子鸢的美貌在渔市中是有名的,修长柔软的身段,象牙般细腻的肌肤,看她盈盈一笑,仿佛看见一朵花的盛开。
十六岁的少女,正当出彩的时候。
百里子鸢提着竹编的鱼篓跳进海水里,在齐膝深的水里一跳一跳地跑着,像只轻灵的小鹿,水花在她纤长丰盈的小腿肚边溅起。
“南野,有我要的海葵子么?我还要五斤牡蛎和五斤鲍鱼。”百里子鸢斜着身子坐在小舸船头,湿了边的裙子在海风里悠悠地飘,她很喜欢这种生活。
“有、有、有,都有,我们的海葵子是最大的!”南野咧嘴憨笑,抓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
“最大的在这儿!”南羽忽然从舱里抱出一只足有五斤的大海葵子。
海葵子挥舞两只巨螯,好像能钳到百里子鸢的鼻子,吓得她惊叫一声,把整张脸都捂住了。南羽的笑声响了起来,百里子鸢这才偷偷从指缝里看出去,原来大海葵子早就被铅丝捆住了两只螯,只不过能吓吓人而已。
南羽一直都很细心。
“南羽你吓我!”百里子鸢有些羞怒,一把推在他胸口,南羽笑着就倒翻到海里去了。
南羽凫水的功夫不在话下,一转眼,南羽就扳着船舷翻了上来,嬉皮笑脸地看着百里子鸢和哥哥称货。
海风浓得醉人,这是一天里兄弟俩最开心的时候,南羽扯着百里子鸢背后一缕细发,南野一边喊他不要捣乱,一边把大个儿的鲍鱼往百里子鸢的鱼篓里塞。
百里子鸢笑着打南羽的手,掐他的胳膊。
“您……”南羽正大着胆子要去揪百里子鸢的鼻子,忽然愣住了。
三个人都转过头去,看见了不远处沙滩上的人影。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穿了件青灰色长衣,外罩墨绿色皮铠,背着一杆七尺七的长枪。他的长衣洗得发白,皮铠也磨毛了,两肩落满灰尘。
这个少年的一对灰瞳在落日余晖里炯炯有神。
他就这么来了,孤身一人,风尘仆仆。
百里子鸢心头忽然一蹦,像是那里蹲着只小兔子,脸上不知怎么的就有些发烧。
她离开西梁以后,有将近半个月没有见到鹿尘了,白风尘和百里卿和让他和白鹭留在军中统兵让南野南羽跟着自己去碧池。
可是鹿尘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风鸣港,带着他那一杆战枪。
百里子鸢偷眼去看鹿尘,发现他提着自己的软靴,光脚踩在沙里,涨潮的海水冲刷着他脚下,他身后没有脚印。
鹿尘一定是在那里站了许久,所以潮水已经把他来时的脚印抹掉了。
百里子鸢他们嬉闹的时候,年轻的鹿尘一直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他们,仿佛山上海神庙前那个看海的石头人,对着日复日、年复年的潮涨潮落。
如此就过了千年。
“鹿尘?”四双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怎么地尴尬地沉默着,静了好一会儿。
鹿尘没有说话。
“您要买鱼么?”南野蹦出了一句没头脑的话。
鹿尘微笑起来。
这么一笑,他忽然间就不再是石人了,清秀的脸上满是快活,“有什么鲜鱼?”
南羽嘿嘿一笑,然后像是鱼贩子一样和鹿尘搭话说,“有!黄鱼鲷鱼乌青比目鱼,偷摸鱼海胆海虹生牡蛎,小哥您要什么?我们都有,最新鲜的,今天才出水。”
鹿尘涉水走到小舸边,低头往里看,满舱鱼蟹,青色的梭子蟹和偷摸鱼滚在一起,灰色的鲷鱼游在木桶中,红蟹的色泽鲜艳动人。
鹿尘不由得笑了起来,像个大开了眼界的孩子,百里子鸢悄悄转过脸去,直到现在她的脸还有些红。
鹿尘离她很近,他的衣裳有股阳光晒过的味道,暖暖的。
“哦,”鹿尘想了想,“那帮我拿一只大蟹吧。”
“大蟹多着呢,海葵子?红蟹?梭子蟹?你倒是说得清楚些啊。”南羽嘟囔着。
鹿尘对如此多的名目完全无法领会,只能以渔竿尾拨着螃蟹们,一时看看红蟹,一时看看潮蟹,拿不准主意的模样。
不过鹿尘挑得倒是津津有味,一直笑,牙齿雪白。
百里子鸢和南野南羽兄弟忽然感觉鹿尘很陌生,有种认不出来的感觉。
“这个了!我要这个!”鹿尘把渔竿尾点在了大海葵子背上。那青灰色的大家伙耀武扬威地挥着钳子,仿佛铁甲将军,在螃蟹堆里出挑得很。
“这个不卖!”南羽立刻调戏说,“这个是我们自己留着的。”
大海葵子是南羽要留给百里子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