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人对凤君华或许也说不上是恨,更像是一种不得不完成的此生执念。
那种执念很深,仿佛已经是几辈子的恩怨,深到没有人可以理解和形容。
她只知道那个女人很强大,或许日后的她更强大。就如她自己说的那样,她需要时间,三年。如今已经过去了快一年。她想,如果她还能活到三年以后,那么她很好奇那个时候天下会因为那个女人兴起如何的变动。她也很期待那个女人和凤君华的斗争,到底谁胜谁负?或许还有很多更深的诡谲秘密。
她相信,那一定是分精彩也十分惊心动魄。
她也想知道,这个世上玉无垠致死无法做到的事,那么与玉无垠齐名的云墨能否做到?
她想知道,云墨究竟能算透多少人心?
对于一个从未踏足尘世的神秘女人,再加上一个明月殇,云墨和凤君华,能应对吗?
这样想着,她忽然心中不怒了,甚至连自己被挖眼割舍挑断手筋脚筋的痛也能漠视了。今日他们给予了她如此屈辱,她相信那个人的话,总有一天会让凤君华体会一下什么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从未有这一刻,她那么相信那个女人说过的话。
三年的蛰伏,是为了终有一天更绚丽的一鸣惊人。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她知道,已经到了。
“下车吧。”
颜诺对她伸出手,她也不扭捏的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颜诺扶着她下车,忽然凑近她耳边说道:“她似乎很想破坏君儿和云墨。比如上次让你利用孟月眉给云墨下焚火幻情,她想要让云墨死在焚火幻情下,还是背叛君儿亦或者被焚火幻情控制而伤害君儿。无论是什么样的结果,君儿都不可能原谅云墨,还会与他反目成仇。你知道的,她的桃花实在太多了。可无论是谁,明月殇,明月轩,沐轻寒。这么多人,她谁都不对付,偏偏就选择了云墨,为什么?我觉得,比起君儿,她好像更巴不得云墨死呢?她一个从不踏出玉晶宫的圣女,应该从未见过云墨,自然也不可能和云墨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何要杀云墨?而且她似乎更希望云墨和君儿自相残杀,想让他们痛苦,分裂他们,让他们永远都不能在一起。”
颜如玉也怔了怔,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而后‘看’向他,神情嘲讽,似乎在说,你怎么不说你也喜欢她?
颜诺看出她的心思,勾了勾唇,眼神也有些意味深长。
“她是很厉害,不出世都可以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甚至让君儿和云墨险些决裂。不过我想,她再怎么心思缜密城府如海,大抵我是她从未想过也看不透的一个意外吧?”
颜如玉抿着唇,面色微微沉暗。忽然想起那天与那人的对话。
“你的那个侄儿,不要太过大意了。”
“怎么,你怕他?”
她声音淡淡冷漠而讥嘲。
那人并不生气,“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只是看不透他的本命星而已。他与我一样,似乎…”
“似乎什么?”
很少见那女人如此凝重犹疑的模样,她不由得也变得慎重起来。
对面那人沉默了会儿,才道:“我已经告诉过你,他的本命星已经坠落,按理说他早就是个死人了,如今却还活得好好的。更奇怪的是,我屡次夜观星象都看不到属于他的那颗星在哪儿,这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总之你且小心便是,我不希望因为他而毁了我的计划。”又顿了顿,道:“你可了解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她蹙了蹙眉,“他出生就被送到了九华山上学艺,一年到头也很少下山回家,而我这些年养伤,又要帮祖父打理颜家,二十余年来,除了这次他下山去助南陵,我见到他的次数十个手指头都数的清。只隐隐约约记得,他从前似乎是个比较沉默的人,如今却…”
“我知道了。”
对面那人轻笑,声音里透着一种因某种猜测得到了证实而起的了然情绪。
“总之你多注意就是,他当真没有二心?”
“有没有二心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祖父似乎掌握着他什么把柄,他不得不听话。”
“哦?”那人似乎又轻笑了声,语气难得的几分玩味儿。“原来如此。不过…他的本命星有异,任何事情都会有变动,我不希望出现任何意外。”
意外…
连她都不得不防备而慎重的意外。
颜诺…
她紧抿着唇,有下人来扶着她的手,即便看不见,她仍旧记得自己的家门是个什么模样。
此刻她站在峭壁旁,下面是浓浓白雾,白雾下是深不见底的悬崖。耳边响起风声,还有锁链声。那是一条铁链,不,不只是铁链,似乎还套了什么其他的东西,应该是…木板。
她紧绷着唇,双手十指紧握成拳。
颜家的人个个会武功,尤其轻功高绝,即便是丫鬟下人也能飞檐走壁如履平地。这两边悬崖距离太长,中间又没有踩踏物,所以准备了一根铁链,到时候只需要凭着高强的轻功踩着铁链而过就可。而这一次,却搭了木板,明显是为她准备的,因为她此刻没了武功形同废人。
这般的体贴照顾,于她而言,无异于侮辱。
颜诺拿出一颗药丸放到她唇边。
“吃下吧。”
她知道,这雾气有毒,必须服用解药,否者不出一炷香就得死。她张开唇,吞下了药丸。颜诺又拉过她的手,一根根扳开她的手指,然后牵着她走上了木桥。
崖底冷风嗖嗖吹过,她白衣飞扬如仙,发丝如墨倾泻而下,那种微微的凉意,从前并不觉得有什么,此刻却觉得刻骨的冷,似乎连血液也一点点冻结。
终于走到了尽头,有人的脚步声响了起来,空气中有衣袂飘飞的声音,很多人走了出来。其中最前面那个,年过花甲,是她的父亲。旁边还有两个人,颜家长老。后面还跟着一大群丫鬟,一个个脚步轻缓似不沾地。
的确是脚不沾地。
从前,她也可以的。
身边颜诺已经放开了她,走上去。
“祖父。”
颜老爷子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落到颜如玉身上。她感受到了,嘴角勾起弧度,只微微颔首。她说不出话来了,连一声父亲也叫不出来。
颜老爷子定定的看着她,而后转身。
“进来吧。”
她跟随走了进去,石门轰然关闭。她低着头,每走过一寸地方都会下意识思考这里是什么景色,旁边又是什么?可惜从前她很少离开这个地方,每次也是匆匆而过,所以从未注意过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门槛。只是记得旁边石缝中有机关,再往前走三步有暗器,必须往左走五步然后退一步,再往右两步,前一步。这时候眼前的黑暗会消失,一片花团锦簇的秀丽景色。然后往右五步,退两步,再往左两步,前两步。然后再连续走七步,这个时候,周围景色会刹那旋转。庄严,而沉暗。像,死气沉沉的牢房。然而这其中九曲回廊亭楼交错恍如置身云海仙境,却又是华丽而精致的完美。呆在这个地方的人,都会觉得那是一种莫可比拟的荣耀。
是的,荣耀,丝毫不亚于皇族的富贵奢华,丝毫不亚于皇宫的严谨和肃穆。
颜家圣祖陪同南陵太祖皇帝打江山,不羡官爵,不求政权,却拥有了几乎和皇族一般的富贵和荣华,以及那莫可比拟的江湖势力。
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从前她从未在意过。而如今,即便是想要探清其真面目,却已经没了机会。
嘴角勾一抹淡淡而微冷的笑,任由丫鬟搀扶着走进去,那是大厅。她记得,头顶应该有巨大夜明珠盘绕,上方有两个位置,都是用汉白玉打造的。颜家即便与南陵皇族交情匪浅,也不能挑衅皇族而以金为椅子,只得用了天然白玉石。那同样象征着权利,因为从前原本只有一把椅子,只有家主才可以坐那个位置。然而这一代颜诺继承家主之位以后,却不能独享尊荣,也不能将整个颜家掌控于手,仍旧要受制于老爷子和长老们。
所以,即便是他的专属位置,旁边也多了个颜老爷子。
朱门权柄之家,向来对这些位置尤为注重,因为谁都知道那代表的含义。
颜老爷子这么做,可谓是*裸在打颜诺的耳光。
而对这一切,颜诺似乎毫不在意,坦坦荡荡的坐了下来。两位长老以及颜如玉也坐了下来。
好半晌颜老爷子才淡淡开口了,“上次我派两位司法长老下山去杀那妖女,夺七色花,可两位长老却莫名死亡,你说他们是死于掩月书之下。”他端着茶杯轻呷了一口,“十六阵法消失尽百年,如今掩月书问天书和先天图都出世了,那么其他上古阵法也定会相继出世。”他侧头看着颜诺,苍老的眼神里波澜不惊,却自有一股说不出的威仪和睿智。
“这天下,总归还是要划归一家姓。”
“是的。”
颜诺点头,眼睫垂下掩盖了眼底情绪,道:“不过如今师兄已经和云墨达成了协议,只怕短时间呢,至少这两年内天下不会起太大纷争。”
颜老爷子嗯了声,“你的乾元圣经练得如何了?”
颜诺平静道:“我如今练到瓶颈阶段,祖父也知道,越是这个时候越难突破。再加上之前受伤太重,功力有所损伤,大抵还需要个两年吧,就可神功大成了。”
颜老爷子顿了顿,知道颜诺在说之前对他用刑一事。
“既然如此,这两年若非必要的事就不要下山了,专心练功就是。”
颜诺勾唇,“孙儿也是这么想的。”
颜老爷子这才看向颜如玉,脸色又沉了沉,语气微怒。
“那妖女居然敢如此对待小七,简直可恶至极。”
颜诺低着头,听着那妖女两个字,眉梢微蹙,嘴角勾起淡淡笑意,微带三分森冷。
等着吧,很快,你会为这两个字付出惨痛代价的。
坐下掌刑长老也道:“没想到掩月书居然落在了那妖女的手上,还堂而皇之的杀我两名长老,这是公然向我颜家挑战,此等深仇,不可不报。”
对面老二皱了皱眉道:“我们四大长老所练的武功向来心有灵犀,原本三弟和四弟便是遇到高手,只要用了锁心神功,我们都能感应得到。只是没想到那妖女居然用掩月书掩盖了三弟四弟发出的消息,我们根本无法以阵法相救。”
颜老爷子冷笑,“一个黄毛丫头,真以为自己有多大本事不成?哼,不过靠着东越那小子护着她而已。”
掌刑大长老道:“那妖女会凤凰诀,还有掩月书,不可小觑啊。”
“凤凰诀…”
二长老眼神刹那有些飘远,忽然笑了笑,道:“说起凤凰诀,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来,就是那妖女的母亲。当初她娘好像也不过渡了天雷劫便所向披靡,江湖之中鲜少有敌手。如今她可是已经渡了情劫,神功大成,再加以掩月书相护。而且云墨那个人,向来深不可测。此次虽然和明月殇两败俱伤,但此人颇具心机,心沉似海,不得不防啊。”
颜老爷子也默了默,而后抬头,目光冷冽的说道:“我不管她身边有多少人帮手,总之杀我颜家人,就必须死。”
他说完已经站了起来,对两位长老道:“如今那妖女呆在东越皇宫无法接近,你们且准备准备,一旦她出宫。”他眼神深沉似夜,语气森冷如地狱刀魂。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杀无赦!”
最后三个字一出,所有人都震了震。随后两位长老起身抱拳,“是。”
“来人。”
他又道:“扶七小姐回屋,好生照顾。”
“是。”
丫鬟恭恭敬敬的将颜如玉搀扶着走向她自己的房间。
颜老爷子又微微侧头看了眼颜诺,什么话也没说的离开了,两位长老也随后离去。
颜诺此时才抬头,迎着日光看过去,目光似有几分飘忽,更多的却是沉重又带几分疑惑。
这老头儿为何对她恨意那么深?为什么非要对她赶尽杀绝不可?不过幸亏她上次用了掩月书,否则他就不能避过掌刑两位长老的耳目杀死两位司法长老了。
她娘到底是什么人?莫非真的和颜家有关?
他下意识的蹙了蹙眉,然后招来贴身暗卫,吩咐了几声,便走了出去。
……
铺开的宣纸上,是一副画,画中简约的小楼,有妙龄女子坐在窗前呆呆的看着窗外景色,一身粉色罗衫与外面的樱花同成一色,渲染在她的眼瞳深处,如过眼云烟。
身后有侍女走进,“公主,午膳已经备好了。”
她转身,看着桌上并不算精致的菜肴。嗯,其实也不差,三菜一汤,还有一道荤菜。但对于一个从小娇生惯养衣食不缺,即便是出嫁以后也是绫罗绸缎锦衣玉食的公主来讲,这顿饭实在是寒碜得很。
不过她已经习惯了。
“谢谢。”
她对侍女温和的微笑。
侍女低着头,“公主客气,这都是殿下吩咐,奴婢应该做的。”
明月清坐了下来,闻言微微一顿,眼底似乎飞快的划过什么,语气里有几分柔软和欢悦。
“你们殿下很忙吗?”
侍女依旧低着头,不慌不忙道:“奴婢只是个复杂照顾公主生活起居的丫鬟,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
照顾她?不过是监视她罢了。他派来的丫鬟,岂能只是个普通的宫女?
明月清嘴角微微上扬,对她招了招手。
“你还没吃饭吧,我一个人也吃不完,过来和我一起吃吧。”
侍女却摇头,“奴婢不敢僭越与公主同席。”
明月清又好脾气的笑笑,“我不过一个死了丈夫的质子而已,哪里还是什么公主?”她叹息一声,眉宇间愁雾笼罩。“昔日我糊涂犯下大错,幸得你们太子妃心善,非但饶我一命,还让你来伺候我,我已经十分感激,哪里还敢自持什么公主身份?”她索性站起来,握了握那侍女的手,温和而真诚道:“我在这里住了好长一段时间,也就你肯陪我说会儿话,我没把你当做下人。你若不弃,咱们姐妹相称也行…”
她话还未说完,侍女已经松开他的手,后退了两步,依旧眉眼不惊的说道:“公主言重,奴婢身份低贱,如何能高攀公主?还请公主日后莫要再说这种话,否则奴婢只好禀明殿下再寻他人来照顾公主。”
威胁她?
明月清虽然性子温婉和善,但骨子里属于公主的优越感依旧存在。再加上南陵皇族的女人,哪里会有什么真正心善仁慈的?刚才她好脾气的说了半天,这侍女油盐不进不说,如今还敢冷着脸威胁她。
心中升起几分怒意,而后想起自己的处境,又将怒意压下去几分,笑了笑。
“也罢。”她优雅落座,漫不经心道:“本宫就是瞧着你和本宫一个姐姐长得有些相似,不过自从她嫁人以后本宫便很少见到她,如今见了你,倒是有几分想念,你莫在意。”
语气虽然还算和颜悦色,自称却从‘我’变成了‘本宫’,摆明了拿身份压人。
侍女没说话,只恭恭敬敬立在一旁。那从容不迫的态度,倒是显得她太过咄咄逼人心浮气躁了。
明月清心头有淡淡恼意,连带着觉得今天的饭菜也比往常更难吃了几分,忍不住说道:“今天厨房里换厨子了吗?”
侍女答:“没有。”
“那为何这味道不对?”明月清皱着眉头,声音虽然还是柔柔弱弱的,但是已经能听出几分质问的味道。“莫不是厨子没有用心?”
“你希望还要对你如何用心?”
门外忽然飘来一个声音,清冷而慵懒,似还带着几分熟悉的漠然和隐约的不屑。
明月清身子一僵,那侍女已经跪了下来。
“奴婢参见太子,参见太子妃。”
太子?
明月清又是一僵,心中刹那涌过喜悦,他来看她了,终于来看她了。而后喜悦沉淀,太子妃三个字如利剑般刺入她的耳中,将她心中刹那涌起的欢喜劈碎撕裂,带血的疼痛洗刷着接连而升起的愤怒煞气让她在第一时间居然忘记了起身去迎接,只那样僵硬的坐着。
“刚才还说自己是质子,难不成还期待如从前那般万人簇拥?给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已经不错了,你还想如何?”
话音刚落,红衣一角已然闪了进来,伴随着的是那人一年四季也不会换种颜色的黑袍。
深沉,而雍容华贵。就像他那个人一般,永远藏在一团黑暗里,无人能攒侧他的心思几许。
她站起来,十分优雅的行了个皇室的礼节,微低着头,面上带着最温柔最恰到好处的笑容,道:“清儿见过太子,见过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