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慕容风被袁绍击败,檀石槐坐在马背上半天没动弹,他面无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只是眼角难以察觉的抽动了两下。
“回师!”檀石槐二话不说,转马就走,玄武营三千将士没有一个迟疑的,整齐如一的跟着檀石槐往回赶。
檀石槐腰杆笔直的坐在马背上,嘴唇闭得紧紧的,他的脑海里一直回响着师尊的那句话,这是战争,不是私斗,影响胜负的东西太多,而个人的武技能起的作用非常有限。事情的发展正如师尊所预料的那样,他虽然战无不胜,先后击败了汉人中的几个名将、豪杰,公孙瓒被他打败了,袁绍被他打败了,刘修被他追得到处跑,可是最后的结果却非他所愿:西部鲜卑基本等于被灭了,东部鲜卑残破了,中部鲜卑也损失惨重。
他百战百胜,却越战越弱。
他忽然想起了四百年前那个楚霸王,他觉得自己就是楚霸王一样,在战场上从无敌手,可是最后却只能四面楚歌,兵败自刎,无颜见江东父老。
为什么?为什么以前我能把汉人打得狼狈不堪,甚至要跟我和亲,可是现在他们到了草原上,到了我们的战场上,我却不能再延续以前的胜利?
难道以前汉人只是没把我当回事,现在他们生气了,倾力一击,就将我全面击退?
檀石槐思绪起伏,向来如冰山一样的眼神有些不可抑制的慌乱和痛苦,他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一直视汉人为软弱的两脚羊,如今却被这两脚羊打得一败涂地,这个结果来得太突然,让他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回去?是回去继续战斗,还是像受伤的狼一样躲起来舔拭伤口,养好了伤再卷土重来?如果就这么认输了,那些一向视他为神明的各部落还能继续拥护他吗,难道还要和以前一样通过血腥的杀戮来征服他们,难道在被汉人大肆屠杀之后,鲜卑人还要自己再互相残杀?
檀石槐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奔了一天,落日原还在天边,他这时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被那个可恶的汉子带出了四五百里地,如果不是慕容风传来的消息,他也许会被引到汉人的边塞去。不久之前,汉塞对他来说还是来去自由的地方,可是现在那里已经充满了危险,充满了阴谋的味道,仿佛有无数只饿狼在黑暗中流着涎水,等着他跳进陷阱。
我这是怎么了?檀石槐猛然惊醒,额头上冷汗涔涔,我害怕了?
“停止前进。”檀石槐举起手,看了一眼四周的地形,又看看地平线上灿烂的夕阳,决定在此宿营,休息一天,让追逐了几天的将士们恢复一下体力。“传我的命令,让慕容风召集各部,让弥加和素利小心戒备,后撤二十里……不,三十里。”
传令兵飞奔而去。
檀石槐下令就在休息,放出警戒的斥候,然后独自走到了一个高坡上,盘腿坐了下来。亲卫送来了肉和水,他也没有吃,只是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执拗而绝望的看着南方的天空。他为了踏上那块丰饶的土地,付出了半生的梦想,却依然止步于那道曾经被他称为猪栏的长城。
夜幕降临,无月,繁星在天空睁开了眼睛,冷漠而平静的俯视着苍生,漫无边际的沙丘像黑色的巨兽隐伏在黑暗之中,虎视眈眈,正欲择人而噬。玄武营的将士们在山坡上休息,一堆堆篝火在夜风中颤抖,似乎禁受不住夜寒。将士们在篝火旁的身影一动不动,有如石雕。
檀石槐忽然想起了父亲投鹿侯。那时候,他寄养在外祖父家,父亲跟着匈奴人征战,每次回来都这样坐在篝火旁,跟他讲那些征战的事情。父亲对他很淡漠,可能在他的心底里,他一直怀疑他不是他的儿子,可是他没有兄弟姊妹,父亲也只好和他说话,他也只是敷衍的听着,心里却在琢磨师尊刚刚传授给他的口诀。
直到忽然有一天,他发现父亲曾经挺得笔直的腰在不经意间佝偻了,父亲曾经豪气干云的声音变得悲凄,他讲述的故事也由又抢了多少汉人的财物变成又失去了几个好朋友,又受了什么样的伤,他感受到了强烈的震撼。
他那时候就有一种感觉,父亲不是哪一天战死在沙场上,就是抱着羊鞭,弓着腰在草原上蹒跚,直到悄无声息的死去。
他不想那样死去,所有他接过了父亲少得可怜的十几个奴隶,开始了他的征战生涯。凭着过人的武技,他渐渐的打出了名头,成了草原上的少年勇士,但打来打去,他也只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百夫长而已,只能给人卖命,直到有一天,师尊给了他一部汉人的兵法,他才豁然开朗,知道战争和杀人并不完全是一回事。
他只用了不到十年的时间就统一了鲜卑,建立起一个横跨万里,控弦十多万的强大联盟,他的名字在鲜卑人口中传诵,让汉人颤抖。无数草原上的勇士向他俯首称臣,数不尽的草原少女以见他一面而兴奋得兴不成寐。
他幻想着有一天能坐在那个雄伟的大城里,号令天下。
一阵微风吹过,檀石槐的眼皮颤了颤,慢慢的睁开了眼睛,看着面前那个熟悉而陌生的人影。他愣了片刻,缓缓的伏在地上:“师尊!”
“跟我走吧。”那人的声音依然平静得没有任何情绪:“你已经败了,跟着我离开这里,放下一切俗务,全身心的去修炼大道。”
“大道?”檀石槐品咂着这两个字,却发现自己没有一点热情。三十年前,当他第一次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他曾经两眼放光,可是现在他却没有了兴趣。
“我参悟出了一个窍要,如果可行的话,也许你的境界能够有所突破。”
“如果可行?”檀石槐慢慢的直起身:“师尊是让我去尝试?”
“修道不就是在尝试?”那人反问道,“天道深远,岂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总得付得无数的心血甚至生命才有可能向大道接近分毫。有的人穷尽一生,甚至连大道的门径都看不到,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可是,有很多鲜卑人在等着我……”
“等你?等你干什么?有你他们就不会死了吗?”那人笑了起来,只是笑声中没有一点喜悦,只有讥诮。“只怕有了你,他们会死得更快吧?”
檀石槐无言以对,他只是沉默。
“可惜,可惜。”那人看了他很久,转过身,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三十年的心血,付与虚空,也算是一劫啊。你好自为之吧,你图你的霸业,我修我的大道,从此天涯陌路。”
“师尊……”檀石槐叫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卷帛书:“这……兵法……”
“算了,它已经毁了我三十年的心血,我不想被它再耽误一次,你留着吧,愿意传给谁就传给谁,我不在乎。”说完,他身子一晃,忽然消失在檀石槐的眼前。
山下,两个警戒的亲卫觉得眼前一阵风掠过,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的问对方:“你刚才看到什么没有?”
……
落日原西南七十里,一座无名山谷里,刘修盘地而坐,贾诩和荀攸分别坐在他两边,董卓坐在对面,牛辅、李傕坐在董卓身后,大口大口的喝着酒。
他们刚刚收到吕布的消息,檀石槐已经在往回赶,按他们的行进速度估计,明天中午便能和弥加、素利所部会合,而袁绍正在往落日原赶,因为缺粮,他们已经杀掉了不少战马,速度大受影响,至少要到后天才能赶到落日原。
“鲜卑主力已经被打散了,他为什么不把骑兵先派过来?”董卓喝了一口酒,沉声问道:“如果他们能缠住弥加等人,我们就能击杀檀石槐,可是现在我们很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