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侍读并不是寻常人以为,真的旦夕在太子身边,而是按照固定的日期进入东宫讲读,而平常时候绝不许踏入东宫半步。尽管李嗣谦曾经是李隆基最宠爱的儿子,但哪怕他被立为皇太子之初最为爱重的时候也是如此,更不用提母亲色衰宠亦衰,他自己亦很难见到父亲的现如今了。所以,杜士仪对这位太子原本极其陌生,今日初见第一次讲读,只觉得李嗣谦容止娴雅,虽然偶尔显得急躁,但大体上却礼仪无差,等到讲读完毕却又令人赐茶点,旋即就如同寻常年轻人一般,兴致勃勃地向他探问起了固安公主的事。
“固安公主真的是大庭广众之下一箭双雁?”
“她当初在奚王牙帐的时候,还带着奴隶练兵?”
“那时候三部发兵,你们解围的详情可能说给孤听听?”
面对这位好奇宝宝大唐太子,杜士仪看了看贺知章,见其无奈点头,示意他只管说,他也就故意把事情说得跌宕起伏。果然,李嗣谦仿佛对这种传奇似的故事非常有兴致,问了又问,许久方才舒了一口气,无限神往地说道:“孤也真想出去看看,只可惜就是随阿爷去洛阳,路途当中也是被人紧紧围住,最多只能看到官道两侧的禾稼,其余什么都看不见。公孙大娘的剑舞固然绝艳,可我听说裴将军剑舞更出众,张颠草书世无双,吴道玄的画我却不甚喜欢……来日我一定要请得阿爷允准,让我出去看看……”
杜士仪差点就没说出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话来,好在还是硬生生忍住了,否则他日十有八九要被人扣一个教唆储君的罪名。直到今日讲读的时辰已尽,李嗣谦借口要去探望赵丽妃,亲自送了他和贺知章出来时,却还特意对他说道:“杜拾遗和孤年纪相仿,见识却多,若有机会,不妨多来东宫讲读。”
这种话杜士仪有些措手不及,而一贯随便的贺知章却抢在了他前头,一本正经地说道:“太子殿下好意,杜拾遗自然是不胜荣幸。然则讲读的日子都是张相国此前早就拟定好的,若是让徐学士听到太子殿下这话,怕是心里要忍不住黯然神伤。至于杜拾遗,只要在丽正书院修书,总有一天能轮到为太子殿下讲读。而若有想问的,太子殿下若信得过我,就由我贺四明居中传话如何?”
贺知章为人诙谐,李嗣谦也颇为喜欢他的讲课风格,此刻不禁为之莞尔。他虽有交好的嫡亲兄弟,可大家几乎都闷在宫中,很多事情都只是道听途说,因而对年纪相仿却经历颇多而又赫赫有名,与那些贵胄贵介截然不同的杜士仪,他方才有一种说不出的好奇。此时此刻,他便爽朗地笑道:“好,便如贺学士所言。杜拾遗,下次再见,不妨给孤说说你在长安随王怡安抚平乱的事。”
等到在东宫嘉德门和要去大明宫的李嗣谦分道扬镳,走在出宫的路上,杜士仪方才有些匪夷所思地对贺知章问道:“贺学士,太子殿下这是说真的?”
“好奇而已,太子殿下八岁册为太子,从小就是名家教导,所见除却宗室皇亲,贵介子弟,多半是我这样一大把年纪的。能够见到你这年纪相仿,却又已经赫赫有名的,也难怪好奇。”说到这里,贺知章便轻声说道,“不过太子殿下虽是无心之言,就怕真的去对张相国说,到那时候引来非议却不好。徐老固然不是计较这些的人,但人言可畏。”
丽正书院中,贺知章和徐坚都是豁达的人,但并非人人都像他们,杜士仪当然心中有数,此刻少不得谢过贺知章那时候在李嗣谦面前解围。然而,这第一次见面却让他对李嗣谦这个太子有很不错的观感,性子固然急了些,却是为了生母的病情,而听讲时毫无倦容,对讲读官待之以礼,那傲气固然是因为身份尊荣,却不曾凌人,说话言辞之中也更多带出几分年轻人的朝气。
当他和贺知章即将出太极宫宫城重明门时,却正好和带着几个内侍的高力士撞了个正着。两边相见打了个招呼,一向对人客气有礼的高力士便笑容可掬地问道:“贺学士和杜拾遗这是从东宫来?”
“是,刚刚讲读完。”杜士仪瞥了一眼贺知章的表情,见其不甚乐意和高力士说话,他少不得主动说明,随即又加了一句,“太子殿下应该是从景风门往大明宫去了。”
“这么说我是错过了。”含笑嗲了点头后,高力士见贺知章拱了拱手先行告辞离去,杜士仪亦是随之跟上,他便看着那座近在咫尺的东宫出起了神。
以色侍君,安得长久?多少美人用青春和性命证明了这个道理,赵丽妃也不例外。当年宠眷最盛时,天子浑然没在意皇后兴许还能再生嫡子,越过长子册立次子李嗣谦为太子,而现如今,赵丽妃宠衰色败,李嗣谦这个太子也并不比其他儿子多受宠顾。要不是王皇后和武惠妃相争,哪会没有人顾得上羽翼单薄的东宫太子李嗣谦?至于病得七死八活,一年年都只靠药吊着的赵丽妃,除却李嗣谦这个亲生儿子,谁会真心去关心?
即便当年汉时独霸天下如卫子夫,即便卫子夫还有弟弟如卫青,外甥如霍去病,可若不是卫太子的孙子继承皇位,卫家兴许也早就一蹶不振了!而同样出身卑微的赵丽妃,娘家没有半个出色的人才,东宫属官无不是天子利眼盯着,甚至时至今日都尚未册太子妃。这太子的宝座,实则比王皇后的后位都更加不稳,如果那一后一妃,都能腾出手来分心储君之位,李嗣谦便更加危若累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