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这一天晚上,花萼相辉楼前的热闹乃是长安之最。而东西两市前亦有灯车彩车,再加上诸王贵主家派家妓乐人出外巡游,整个长安城几乎都笼罩在喜庆欢腾的气氛之中。然而,这也不是没有例外的。花萼相辉楼上的赐宴,并不是所有大臣都能够尽欢,并不是所有皇族宗室都能够自始至终面露笑容,悄悄逃席而去的既有太子李鸿,也有几位不得宠的后宫妃嫔。至于群臣百官,借口年老体衰而退席的,就有宋璟。
宋璟是看完公孙大娘师徒那一场无双剑舞就告退离席。此刻从兴庆宫中出来,看了一眼那锣鼓喧天歌舞不绝的花萼相辉楼前广场,宋璟忍不住眉头打了一个结。刚刚在城楼上时,他就很想针对如此耗费巨大的节庆而谏劝一二,但最终还是硬生生忍住了。毕竟,顶着与民同乐的由头,他若是太煞风景,未免不近人情。离宫换了便服策马徐徐往自家所在的安兴坊而去时,他却突然发现前头也有一行人逆人流而行,而且其中一个的背影还有几分眼熟。
不过是微微一怔,他竟一抖缰绳策马追了上前,惹得两个随从全都为之愣住了,拍马再追的时候,已经被这位前宰相甩开了老远。而等到堪堪与前头那一行人平齐的时候,宋璟方才勒马说道:“没想到君礼你也去花萼相辉楼前凑了一回热闹!”
杜士仪听到身后有马蹄声就停了下来,等发现赫然是宋璟,吃了一惊的他不由自主就向身旁的岳五娘看了一眼。这不看还好,当初宋璟也是曾经见过公孙大娘和岳五娘师徒剑舞的人,即便今天远观看不分明,可也听说是公孙大娘阔别已久的徒儿回到长安,因而在此佳节共同献艺,所以,他一眼认出了岳五娘,立时便诧异了起来。
“君礼怎会和公孙大家高足在一起?”
这么快就被人揭穿了,杜士仪登时哑然,还是王容欠了欠身笑道:“岳娘子和我当年在并州时颇有交情,又和杜郎在同罗部和奚王牙帐时有过生死之交,故而和她的新婚丈夫一块赶来参加了我和杜郎的婚礼,谁知今日在玉真观拜见公孙大家时被陛下得知,因而点了她献艺。她是受不得拘束的人,一曲终了便悄然而退,谁知道正好被广平郡公给撞了个正着。”
宋璟闻言顿时生出了兴致,见杜士仪连忙侧身让了罗盈上来,他不禁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青年男子,待要发问时,他突然笑道:“算了,这大冷天的不要当街说话。我家中那些晚辈们,大概都已经出去赏玩灯会或是玩闹了,没有别人。倘若你们不想在外头凑上元节的热闹,到我家里坐坐赏月如何?”
岳五娘刚刚说了找个地方赏月,这会儿宋璟就来邀约赏月,众人不禁面面相觑。杜士仪一直真心钦佩宋璟的品行风骨,见身边的王容没有异议,而岳五娘则更是爽快地点了点头,唯有罗盈有些不知所措,他便开口说道:“宋开府如此盛情,我等就叨扰了。”
安兴坊位于兴庆宫的斜对面,内中达官显贵云集。东南隅是岐王李范的赐第,西门之北陆象先宅,陆象先宅之北便是宋璟宅。此外,武惠妃的父母,已故郑国夫人杨氏和其父曾经封过恒安郡王的武攸止,宅邸也在此坊中。当杜士仪这一行人跟着宋璟,由东门而入,经过岐王宅、恒安郡王宅、陆象先宅,最后来到了宋璟的宅邸门外时,岳五娘忍不住惊叹了一声。
“都说这兴庆宫附近住的是大唐最权势煊赫之人,果然一点不假。”
“权势再煊赫,倘若不知道每日三省吾身,也未必能永保富贵荣华。”宋璟不以为然地答了一句话,见门前家人上前迎接,果是说儿女孙辈都不在,甚至连老妻都被儿子们哄了出去逛灯会了,他也不解说杜士仪之外的人是什么身份,只淡淡地说道,“惹上几壶酒送来后头暖阁,至于夫人和郎君娘子们,还有那些放了假出去观灯的,不用惊动了他们回来。”
“是。”
宋璟家中素来是客人稀少,今天一来就是正主儿四个,下人们无不纳罕,但主人素来不喜有人探根究底,谁也不敢造次,自然只是按照宋璟的吩咐去预备。而宋璟带着杜士仪等人来到后院一处暖阁,见岳五娘一进屋就嚷嚷说热,脱了外袍,他就点头解释了两句。
“这屋子是当年工部奉敕督造时,就通了地龙的。原本主屋书斋等等都要如此安设,我嫌弃花费太大用炭无数,只保留了这一处,每年最冷的时候就动用几日十几日,平日里炭盆取暖也就够了。今岁天暖,前几天才第一次烧地龙,今天正好人多,却也相宜。”
堂堂宰相竟然如此俭省,岳五娘不禁悄悄吐了吐舌头,杜士仪却是知道,宋璟出了名的不收礼不说情不好客,所以当年为宰相时便是门可罗雀,如今只怕更加变本加厉了。等到他依着宋璟的话,也脱下了外头氅衣,到宋璟的左下首坐下,他便只见宋璟若有所思地看着岳五娘上首的罗盈问道:“岳娘子昔日功绩斐然,却不等封赏便飘然无踪,我也从圣人那儿听说过。如今悄然回京,却已为人妇,我却有些好奇了。”
“问你呢!”岳五娘微嗔横了罗盈一眼,见其有些踌躇不知如何开口,她便索性落落大方地代他说道,“广平郡公,罗郎出身洛阳安国寺,为寺中主持从小养大,曾经寄在嵩山少林寺习武多年。后来因为身世之故,他离开洛阳前往河西,曾经在如今已致仕的张相国麾下征战过,以斩将夺旗的殊功获勋骑都尉,官拜麟州镇将。只不过,他留在麟州是为了查找当年曾经因罪流西域的父亲下落,后来查到后丢下官职前往找寻线索,结果正巧我遇上马贼,就被他救下啦!”
这话大部分真,唯有最重要的地方是假的,杜士仪和王容心知肚明,罗盈自然也为之目瞪口呆,唯有宋璟信以为真,讶然叹道:“如此经历,称得上传奇了!你和你师傅那等绝艺,又不肯为权贵折腰,更不愿为人媵妾,确实也要好男儿方才配得上!”
一句好男儿说得罗盈简直惭愧得无地自容。哪里是岳五娘遇到马贼他去相救,分明是他孤身一人跑去西域碰上马贼劫道,虽然他尽力拼杀,可终究寡不敌众,最后岳五娘神兵天降,而且为了救他,险些连命都丢了!可他才结结巴巴说了个我字,话头就再次被岳五娘抢了过去。
“广平郡公,罗郎这人憨实不会说话,还请你不要见怪,他除了武艺了得,其他的就都不行了!”
“既然有好武艺,不要荒废了。岳娘子如此绝艺,有何逊于当初的武威郡夫人夏氏?”
罗盈和岳五娘都是从西域经河西陇右回来,怎会不知道武威郡夫人夏氏的名字?当日李隆基因王君毚屡败吐蕃,设宴于广达楼,其妻夏氏因为战功亦一同出席,一度获封武威郡夫人。听说便是这位武威郡夫人,每逢王君毚临战,必定亲自率亲卫在旁扈从,击敌亦有功,甚至在凉州有娘子军之名。可偏偏是王君毚遇伏被杀的这一次,她没有随从,听说在之前李隆基亲自设祭悼念王君毚并进行追赠的时候,这位武威郡夫人一度哭昏厥了过去。
岳五娘轻轻皱了皱鼻子,随即便笑吟吟地看着王容问道:“王娘子,广平郡公说我能成为武威郡夫人呢,你怎么说?”
王容早就见惯了岳五娘那机灵百变让人措手不及的功力,此刻微微愕然,待见宋璟也瞧向了自己,她想了想就摇摇头说道:“之前王大帅于河西四部有旧怨,因而他后来节度河西,四部耻于在他麾下,他没有想方设法令四部折服,而是告他们谋逆,以至于四部首长长流岭外,其部族视他为寇仇,欲杀之而后快。武威郡夫人勇则勇矣,可夫婿这样的不智之举,她却没有劝谏,结果便有了此次的丧夫之痛。妻者,齐也,并肩于战场,固然一时英豪,可倘若能辅佐夫婿全始全终,方才是真正的贤内助。”
宋璟本就是借着岳五娘考较王容,此刻不禁微笑颔首。而岳五娘见宋璟立时调转矛头,开始饶有兴致地考问起了王容,她登时松了一口大气,盯着罗盈便用只有自己二人能够听到的声音训斥道:“你听我的就行了,少乱说话!我不想当什么郡夫人国夫人,只想自由自在地过日子,你少胡思乱想!”
“五娘……”
罗盈犹豫了好一会儿,这才下定了决心,“以后我都听你的,不论你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
“这就行啦!”岳五娘得意地扬了扬眉,若不是宋璟就在上首,她一定会和平常一样去拍拍罗盈的脑袋。只是这时候,她更感兴趣的,还是脸上掩不住关切的杜士仪。就只见他看看宋璟,又看看王容,那副不镇定的样子瞧着就让人好笑。观察了好一会儿,她非但没有自己惹出这番局面的自觉,而是还揉捏着下巴,轻声嘀咕了一句。
“男人着意女人,这才是恩爱呢!”
杜士仪当然没听到岳五娘这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嘀咕。他怎么都没想到岳五娘竟突然祸水东引,把宋璟的注意力转向了王容。
关于王君毚和武威郡夫人夏氏夫妻俩,他和王容新婚燕尔在床笫枕席之间,自然提过很多次,但都是当成反面案例。要知道,尽管天子对于死后的王君毚极尽哀荣,制赠特进,荆州大都督,甚至把灵柩运回京城,官供丧事安葬,甚至还令和苏颋并称为燕许大手笔的张说为其草拟神道碑,并亲自书写碑文,可夏氏却在拜见武惠妃时,不是痛哭流涕以表痛楚,就是要求天子拨兵马让她回凉州和吐蕃兵马血战以报夫仇,根本没想到两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