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许是除了蒋悦然之外,余下人都知晓他可是一年半载的再回不来这地儿,这世道本是没了谁都照样过,只有蒋府的老太太和大夫人心里总是想着念着他,每每提起来也要跟着掉泪。
要么就是方沉碧,夜里也梦见了不知道多少次,醒来时候眼角都是潮的,只是她从来也不提只字,饶着翠红和马婆子总想着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来,却是半点也瞧不出。
光景久了,也以为是孩子年纪还小,什么感情也都跟着岁月慢慢耗磨尽了并不碍事,遂不多提,只当是让她忘了这事好生伺候蒋煦才是正经。
几年功夫,方沉碧也渐渐出落得愈发秀媚标致,人本是清瘦,再加之清艳寡言,便让人觉得颇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来。
也就是蒋悦然离开这几年方沉碧一直跟着大夫人身边学着,也是没用多久的功夫就顶了沈绣的身子位,也分担了马文德的劳苦。
大夫人平素也是极其器重她,因着人稳当妥然又心劲儿十足,话虽不多却也眼精目明看得清楚东南西北各园子主子眼色,总是做得谁也不得罪倒也把事情全给办妥当。
犹是大夫人心里头还惦记蒋煦那屋子里头的事,总想着外面由蒋悦然撑着,府里头也有方沉碧帮蒋煦撑着,就算到时候蒋煦还是不得掌了蒋府的财权,哪怕是占份身子分出他们多一份也是好的。
再说这几年,蒋茽身子骨俨然不如以前,纳了五房妻妾回来也不曾见他多安分,还是有时没时的偷摸的往脂粉堆里扎,人本就上了年纪,平时跟着些酒肉朋友也不见保养收敛,只管是怎么开心尽兴就怎么来,又是惹了几个粉堆儿里头混着的野女人养在青楼里,想起来就走上一遭。
而这事也是纸里包的火,包得了一会儿到底也挨不了多久,没几日便是后院里的女眷都知晓几份,三夫人也闹过,二夫人和四夫人话里话外也点过,老太太也劝过,只道是大夫人和五夫人从不多说,特别是五夫人来凤,常日里从来都笑脸迎人的,也由着蒋茽在外面胡来,不乐意得罪他。
至于大夫人更是无所谓他如何,平素也恨的咬牙切齿,可想着想着也就通透了。只是刘婆子有时也想不明白,只道问她:“大夫人瞧着那过门的野女人竟也是个沉得住气的主儿,眼瞅着北面那屋子里的主子都闹开了,她却跟着个没事人儿一样,也不知道是与夫人一样是天生豁达,还是个没心没肺又故作胸宽之人。”
大夫人品茶,道:“都也是这把年纪的人了,管着什么胸宽豁达狭隘的,膝下无子时候只做伏小求安稳,等着生了儿子也就多了指望,留了心眼儿了,哪里还想着什么恩啊爱啊情分的,只顾着如何栽培儿子,接了这一大家子做个管事儿的就罢。想来那野女人也是这个心思,自然比那偷鸡摸狗的小贱人聪慧那么一分半毫的,知道不吭声儿就惹不着火儿,等着烧着了也燎不到她那里去,你还当她真的给老爷安心顺气儿的主儿?”
刘婆子斜了眼道:“真当是个奸诈狡猾的下流货色,夫人可得小心着对付,不然背后里被她咬上一口可也得疼得不得了,况是老爷爷还宠着,瞧着老爷对家福少爷那样子就知晓,她现下也是乘风顺水的,倒也能忍着不显山露水,瞧着这城府也是不得了的。”
大夫人笑:“容着她一个青楼妓/院里出来的下等货色还能如何,不学瞧着人家眼色,算计人家乐不乐意,还想讨口饭吃哪里容易呢。你瞧着吧,这会子北边又要不太平了,看着老爷也容不了她那小娼妇脾气儿多久了,等着好瞧。”
说罢掩了嘴偷笑的得意,刘婆子跟着笑不可支,突然又想起什么事来,忙道:“对了,今儿老太太请了外面庵里头的姑子过来给老太爷诵经清静顺道办斋戒的,说是那带头的老姑子还会算命看相,可是神了,之前老太太屋子里头的人传话说是请夫人一会儿也跟着长长见识去。”
大夫人正色:“那就去吧,对了你回头给我走一遭慈恩园把方丫头招过来,我正有点事儿跟着她嘱咐一下。”
刘婆子应声出去了,先是遣了丫头去回老太太屋子里的话,自己则是折到了慈恩园去找方沉碧。
且再说蒋煦,这几年过来身子倒是一日好过一日,平素皆是极其小心,不管骤冷骤热倒也影响不到他。
常日里多半都是宝珠在伺候,方沉碧也时常过来,但自从她跟着大夫人和马文德学着管家处事之后,在慈恩园里倒也不大着手小事。可虽说如此,两人之间终究也是有婚事在,蒋煦愈发另眼瞧她,可方沉碧的态度却与从前没多大变化,恭顺又乖巧,由不得蒋煦找茬发泄,两人也算是相安无事了几年了。
而宝珠这几年倒是过得还算风光,且不说自从方沉碧挨了蒋煦的打之后,蒋煦倒也处处护着她,他就爱看着宝珠怎么跟方沉碧闹着娘们家的别扭,也说准他到底是想看出个什么,眼里万万容不下方沉碧得了半点好,犹是这几年他娘格外看重她,更是让他怎么的都心里不爽气。眼看着方沉碧也都有十五了,等到了八月过后就及笄,开了脸就进慈恩园成了蒋煦屋子里头的人了,可看着两人这不冷不热的态度,倒是乐坏了宝珠。
唯独让她愁得倒也不是怕蒋煦日后宠惯了方沉碧,她知晓,这两人是一个心不在这上,一个是心里还存着芥蒂较着劲儿,倒是肯定凑不到一起去,可眼看着蒋煦床第那事到底还是不成,容她比方沉碧早进门了那么久就是怀不上孩子,为这她的心也始终放不下去。尤其是大夫人那里一心向着方沉碧,若是给她先占了便宜去,就算蒋煦再宠她也没多少用细。
翠红一早陪着方沉碧过来伺候蒋煦沐浴更衣,刚进门时候有丫头守在门口,见方沉碧踏进门槛,俯身一拜,轻声道:“方小姐,宝珠姑娘昨晚儿在大少爷这屋子里头过的,到现在还没出来。”
翠红侧眼瞧方沉碧一眼,不动声色的扯了扯她胳膊,就听着方沉碧道:“那我就不进去了,你让屋子后头的李婆子赶紧把水烧好了,想着得预备个三四大桶方才够用,小心让少爷着凉,衣服什么的我这会子已让马婆子预备好了,得了少爷洗好的空我再过来送。”
说罢倒是眼色一转不转的交代候在门口的丫头:“现下时辰还嫌稍早,等着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得容少爷起来沐浴了,不然晚了诵经斋戒的时辰老太太那面要不快的。”
说完便转身要走,谁知刚走两步,身后的帘子被撩开,出来的正是边往外走边系领口盘扣的宝珠,宝珠面颊红润,面上又笑,见方沉碧想走,忙道:“小姐快别走,我这是昨晚睡得晚了些,早上少爷还没醒,我也不好扰了他睡觉这才起晚了的,坏了院子规矩您可千万饶过我这次。”
方沉碧扭过身,看了宝珠一眼,淡淡道:“不碍事,由着你现在方便就顺便进去伺候少爷起床就是,我这里先去办点事再过来。”
说罢转身要走,宝珠也无谓她是否留下来,巴不得她赶紧走了倒也眼不见为干净,做暗暗狠瞪了一番正要掀帘子再进去,就听里面的人压着嗓子道:“叫沉碧进来,我有话要吩咐。”
等着方沉碧进门,蒋煦窗前的帐帘还没挂起来,蒋煦半倚在里头,似乎正朝她瞧过来。
方沉碧唤了声:“少爷。”
但闻蒋煦道:“你过来说话,站得远了我瞧不清楚也听不真切。”
方沉碧顺着往里去,原是满屋子情/欲气息闻得她略略拢眉,靠近窗边方沉碧伸手去撩帐帘,那味道更重,污秽的很,蒋煦正和衣靠在床边脸色有些微微泛青,似乎虚弱的很。
“少爷您找我说话?”
蒋煦瞪直一双眼瞧着方沉碧,戏谑道:“我在想着你这般爱干净的人定是嫌弃我这里污秽又不雅气,说不让你进来是怕你脸红不好意思,可说来你也快过及笄的年纪,只管是开了脸就进了这屋子成了我的人了,到底这场合以后还得碰着,你且和宝珠客气一些,其实这道理清楚的很,便是你由着我娘背后里撑腰,到底日后也得吃我的睡我的,我也想你是聪明人,可得聪明人做聪明事才是。”
方沉碧自是知晓蒋煦意思,从前只管是跟着蒋悦然闹着脾气,现下蒋悦然独走京城,听说已是长成不是一般的人物,蒋煦虽然也是身子骨好些了许多,却也无法与自己弟弟比,尤其每每听见有人议论蒋悦然的事,他总要窝着气儿找人撒气不可。
这一次又是因着老太太要给老太爷烧香诵经的事,蒋悦然人没办法回来,就差遣身边的人送了不少东西回来,这会儿子她还没时间打理,都由着马德文去弄,可说到底她亦是避嫌,只道是自己忙的没了空闲,管不得那么细碎的事。
方沉碧站在窗边,轻声道:“沉碧知道少爷疼着宝珠,话语之间多半也是和气的很,做事也顾忌分寸,要是沉碧哪里做的还不好,少爷尽管教管才是。”
蒋煦闻言想说的话又吞回肚子,也不知道这丫头到底是聪明还是装糊涂,每每刁难她抑或者啐她
几句泄气也总不得继续下去的要领,这人当真是一顶一的精明,只管是看透了他脾气,但凡见他找茬,从不顶嘴狡辩,便是逼到了眉毛着火也只是淡淡的一句“沉碧错了。”一句就打发,任由自己怎么栽赃为难,她竟也可做到一声不吭。
可偏偏蒋煦就是这种人,越是对方跟他争锋相对,越是满肚子龌龊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可但凡遇见一句辩解也没有张嘴就服软的人,那一张淬毒的厉嘴顿时便没了用武之地,可这软肋,方沉碧自小就掐的准,等着长大之后只管做的愈发顺风顺水。
想到这蒋煦心里渐起了不悦起来,他不乐意自己是这样一个随意受别人摆布的人,好似人人都治得了他一样。等着见方沉碧探过身帮他穿衣,就顺手扯她胳膊往自己怀里靠,道:“你是不是不甘心,整日想着怎的要嫁的人不是悦然那俊俏又康健的男儿,竟是嫁给了我这等无用的角色?”
两人离得极近,眉目之间各有各自颜色,蒋煦心里的恨意仍是不消不散,却也从方沉碧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里看不出任何情绪来。
从前,但凡这府里好的优的就都拱手等不及给了蒋悦然,现下有了好的也是轮到两个年幼弟弟头上,而他,是废物,是余物,若说手里的好东西,也只落得一个方沉碧而已,他从没见方沉碧对他有过什么情绪,不怒,不喜,不悲,与其说乖顺不如说麻木不仁。
蒋煦伸出手掠过方沉碧光滑的脸颊,阴鸷道:“可惜了,真是可惜了,这么美的女儿家,到底是要落在我手里,你瞧,你这般美貌,是不是要跟着打水漂了一般,任是谁人见了背地里不是恨着我叫一声委屈来着?”
说罢笑得那么得意:“说来悦然也已经离这府里五年了,过年过节的都不回来,谁知他又是打定了什么主意,许是在外面风流快活的无人管着束着好过回来受罪呢。沉碧,你道是我几时迎你过门最好?等着悦然回了来,也好有个嫂子再教他总学不好的教养,也不晓得这一走五年,那刁猴子到底又变成什么样子了,说不准还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破烂?”
他顿顿,道:“小时候他那性子服过谁人,只见得跟你走的近,等着成了叔嫂可定更亲,岂不是好上加好?”
方沉碧看一眼蒋煦,颔首道:“人总是会变,好与坏也多半看着他自己怎么想,我们这做外人的说几句也就罢了,管不得主子那么多事,只做规矩好自己就是了。”
蒋煦闻言笑出声音来:“外人?你这女人当真是没个良心没脾肺的东西,怎的也就只有个五年功夫就物是人非了,兴许悦然还想你想得紧呢。”
方沉碧敛眸帮蒋煦穿外衣系扣子,无举轻重道:“我从来就是少爷屋子里头的人,与我来说除了少爷谁都是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