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显然,李贞这话里是藏着话的,那是在暗示长孙无忌,他李贞不会亏待了长孙世家,这一条以长孙无忌的灵醒,自是听得明白,不过么,长孙无忌却并没有怎么在意,毕竟空口白话之类的玩意儿向来当不得真,这么个虚无缥缈的承诺对于长孙无忌这等宦海老鸟来说,有跟没有也差不了多少,这便打了个哈哈道:“太子殿下过誉了,老臣实当不起。”
李贞乃是有备而来,自没指望着三言两语便能打动得了长孙无忌,此时见长孙无忌无动于衷的样子,也没放在心上,笑着伸出手去,为长孙无忌掖了掖漏风的被角之后,这才接着道:“昔年孤曾精研司徒大人所著之《律疏义序》,深喜其中之‘德礼为政教之本,刑罚为政教之用,犹昏晓阳秋相须而成者也。’一言,窃以为换而言之,当德主而刑辅,不知然否?”
撰写《唐律疏义》乃是长孙无忌平生最得意的一件事,在他心目中,此事之意义远在其玄武门之功之上,每每以此自傲,然则此时乍一听李贞突然将话题转到了《唐律疏义》上,不单没有因此而兴奋起来,反倒起了疑心,迟疑了好一阵子,这才吃力地点了下头道:“殿下英明,一语概之,老臣叹服。”
“司徒大人谬赞了,孤也只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心中实是颇多疑虑,还望司徒大人能不吝赐教。”李贞收起了笑脸,很是慎重地拱了拱手,认真地说道。
长孙无忌狐疑地看了李贞一眼,也没急着开口,一挥手,对着在屋中侍候着的下人吩咐道:“尔等全都退下。”
“是,小的们告退。”一众下人们站在房中本就不自在得很,此时听得长孙无忌吩咐,自是乐得赶紧退出这么个是非之地,各自躬身行了礼之后,全都飞快地退出了房去。
“能为殿下解惑,实老臣之荣幸也,却不知殿下欲问何事?”待得一众下人们全都退出之后,长孙无忌沉吟了好一阵子之后,这才平静地说了一句。
“孤有三问,其一,按法家之学说,不法古,不循今,主张时移而治不易者乱,而儒家却主张循古礼,以立德,主张大同,二者格格不入,何对何错耶?”李贞微笑着抛出了第一个问题。
李贞这个问题问得极为古怪,自汉武帝遵儒以来,儒家便已是皇朝的主流思想,而法家自暴秦灭亡之后,便已遭唾弃,长孙无忌虽是大唐屈一指的法律专家,可根骨里受儒家的影响却深得很,并不认可法家那一套,此时听得李贞如此问,心中自是大惑不解,闹不明白李贞究竟在搞些甚子名堂,迟疑了好一阵子之后,这才谨慎地答道:“老臣以为德先而刑后,当一准于礼也,出礼则入刑矣。”
长孙无忌并没有直接回答李贞的问题,而是从侧面来解释儒家高于法家的事实,这话李贞自是听得懂,不过么,也没有就此多说些甚子,而是接着问道:“既如此,孤尚有第二问,礼者?何也?古礼乎?今礼乎?何人定之?又如何定之?”
这个问题极为尖锐,若不是对儒、法两家有着深刻认识之人,断无法问出这么个问题来,饶是长孙无忌原就知晓李贞饱览群书,见识过人,可还是被李贞这一连串的问题砸得目瞪口呆,沉默了良久之后,这才苦笑着道:“依老臣看来礼者当是今礼也,时人公认,而朝廷亦然者,则为礼也。”
“哦?既如此,孤还有一问,为何不行古礼乎?圣人所言句句不离古礼,莫非古礼不妥么?”李贞见长孙无忌的额头上已是一片的冷汗,却并没有就此收手,反倒是紧逼着,再次抛出了个问题来。
“这……”饶是长孙无忌好歹也算是大唐赫赫有名名大儒之一了,可被李贞这么一问,却傻了眼,一时间不知道该答啥才好了,李贞也不着急,只是笑眯眯地端坐着,等着长孙无忌的答案。
“老臣惭愧,实无言以对,却不知殿下心中可有答案否,老臣洗耳恭听了。”长孙无忌沉思了好一阵子,实是很难从儒家学说中找出证据来为自己的前一个答案辩解,无奈之下,只好将问题推还给了李贞。
李贞笑了笑道:“古礼者,非不好也,然世易时移,古今不同也,大道虽一,而境地不同,唯变迁者再所难免,是故,礼者当适今日之形势,与时俱进,非因循可为之,法者亦然,是故,以德育民,却尚需以法固之,以补德育之不足,此诚德法一体者也,孤所言,卿以为如何?”
长孙无忌原本就一直持的是德法兼重的思想,此时一听李贞将德与法的辩证关系阐述得如此之透彻,大起知音之感,心情激荡之下,竟然顾不得装病不装病了,粗腰一挺,尽自翻身而起,拱手道:“听殿下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老臣叹服矣。”
李贞虽素来不喜长孙无忌,可也清楚此人确实是个干才,此时见其被搔到了痒处,连病都忘了装,心头不禁一阵好笑,不过也颇为其之闻道则喜的态度所感动,这便笑着伸手扶住长孙无忌的肩头,连声道:“司徒大人,天冷,您还是躺着好了,若是病上加病,实孤之过也。”
长孙无忌这才惊觉自己失态了,老脸难得地红了红,顺势便躺了下来,陪着笑道:“老臣失态,让太子殿下见笑了,惭愧,惭愧!”
李贞笑了笑,一副毫不介意状地挥了挥手道:“司徒大人乃性情中人,孤能明了,窃以为德育虽为国之根本,然律法方是国之准绳,法若不行,德则不固,德一败,则大乱必起,苍生势必又将有难矣,司徒大人以为然否?”
长孙无忌乃是灵醒之辈,先前虽因被搔到了痒处而有些忘形,可此时一听李贞将话题绕到了此处,立马警醒了过来,知晓李贞这是要进入此行的正题了,故此,也没急着答话,只是笑呵呵地看着李贞,装出一副懵懂的样子等着李贞的下文。
呵,还真是头老狐狸!李贞一见长孙无忌那等神态,立马知晓这厮已起了疑心,不过么,李贞却也不在意——此来本就是为了博弈,说穿了便是各取所需的一种妥协,想来长孙无忌也一准是存了同样的心思,至于谁能拿到利益的大头,靠的并不是口头的功夫,而是双方的实力对比,在这一点上,李贞还是有着绝对的自信的,当然了,李贞此来也不完全是来求同存异的,他还想看看长孙无忌能不能为己所用,若是不能的话,即便此时取得了一定的妥协,将来李贞上了位,也绝不会留下长孙无忌这么个大患在朝中,而这一切,就得看长孙无忌自己的选择了,故此,长孙无忌装糊涂,不肯接话,李贞也不急着往下说,只是笑眯眯地盯着长孙无忌看,双方都不肯先开口,房中竟因此而诡异地安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