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到了,杨兰妤就等在火车站。她好像更漂亮、更水灵了。说真的,我也是个青春激荡的人,我也很喜欢她,只是吴欣蔚捷足先登了,该死的吴欣蔚。”
“在他和她经常约会的西海饭店,我们一起吃饭。吴欣蔚说:‘今天我们俩跟你去你们单位看看吧?’她说:‘不行。’吴欣蔚说:‘你总说不行不行,为什么?’她说:‘不为什么,就是不行。’我说:‘你就让欣蔚去看看吧,他想给你调一个更好的单位。’她说:‘没有更好的单位,我们单位是最好的。’吴欣蔚说:‘是吗?那让我们参观参观嘛。’她说:‘你怎么总想去我们单位?你是什么人?’吴欣蔚说:‘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杨兰妤不说话了,有点生气的样子。我匆匆吃了饭,然后就告辞去办我自己的事情了。事情办完,我钻进海晏县行署去省上开会的车,打道回府了。我没有告诉吴欣蔚,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西宁的。”
“一个月以后,吴欣蔚来找我,神秘地说:‘你知道矿区是出什么矿的?’我摇头。他说:‘你知道不知道矿区根本就不出矿?’我摇头。他说:‘你知道不知道矿区就是216厂?’我还是摇头。他说:‘你知道216厂是制造什么的?’我说:‘只知道是保密工厂,具体制造什么不清楚。’他说:‘是制造原子武器的。’我愣了:‘制造原子武器的?原子武器是什么?你听谁说的?’他说:‘听谁说的你别管,反正消息绝对可靠。怪不得杨兰妤神秘兮兮的,我下次见到她一定要旁敲侧击地问问她,看他对我老实不老实。’我说:‘对,你一定要问问她,你们的关系不一般了嘛,她应该告诉你。’吴欣蔚说:‘最重要的是,我要知道她具体是干什么的,是制造炸弹的,还是制造炮弹的,或者是搞设计的,是研究原子物理的,是保管绝密资料的。’”
“第二天正好是个星期天,是他和杨兰妤约会的曰子。他去了,也问了。据他说,杨兰妤当时根本就不承认216厂是制造原子武器的。她说:‘怎么可能呢?我一点也没听说过。我们厂就是一般的国防工厂,就跟国防公办系统的无线电一厂、无线电二厂一个样。’吴欣蔚说:‘你对我撒谎,你不信任我,你没有把我当成你最亲密的人。’她说:‘这跟我的工作是两回事。’他说:‘不,一回事,我有权知道你的一切,你也有权知道我的一切。其实校级以上的军官都知道216厂是制造原子武器的,你对我还保什么密啊?’她说:‘我是干什么工作的,这对你很重要吗?’他说:‘老实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诚实,你对我的信任,你把我和你看成是一个人,而不是两个人。’她说:‘我听不懂你的话,我和你不可能是一个人,尤其是在工作上。’他们吵了起来,不欢而散,连饭也没有吃。”
“后来吴欣蔚和杨兰妤又见了一面,或者两面,或者三面,总之仅仅过了两个月,吴欣蔚就变得失魂落魄了。他给我打电话说,他已经好几个星期没见到杨兰妤了。他说:‘她既没有电话,又没有通信地址,你说我怎么办?我每个星期天还是去海晏县城,还是去西海饭店等着,可我不能永远这样等下去吧?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到矿区找找她?’我说:‘最好你别去找,如果矿区真的是制造原子武器的,你去了对她不好,人家还以为你是杨兰妤叫去的呢。’他说:‘没错,我绝对应该为她考虑,可是感情这东西,有时候并不听你的话,你说怎么办?’”
“吴欣蔚还是去了,他当然没有见到杨兰妤,甚至都没有看到216厂的围墙。他在辽阔的金银滩草原上走着,正在疑惑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工厂时,突然被‘六号哨’的军人从背后抓住了。军人严厉地望着他:‘你是干什么的?’‘记者。’‘你来这里干什么?’‘找人。’‘找谁?’‘找我妹妹。’‘你妹妹是干什么的?’‘我妹妹在矿区工作,不知道是干什么的。’‘这里不能来,这里是禁区你不知道吗?’‘知道,可是我母亲病危,我得通知我妹妹。’他的谎言赢得了军人的同情,军人没有抓住他不放,只是打电话给省公安厅,又通过省公安厅打电话给省广播电台,证实有这么个人以后,监视着他走出了禁区。他灰溜溜地回来了。上头找他谈话,说:‘谁让你去216厂了?不要以为你是广播电台的记者,就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这不是小事,国土安全局和联邦调查局都过问了。’”
“吴欣蔚来找我,说:‘你说我怎么办?我现在什么心思都没有,就想着如何见到她。’我说:‘还是老办法,去海晏县的火车站或者西海饭店等着,每个星期都去,我就不相信她从此就不出现了。’吴欣蔚说:‘也就只能这样了,好在我不怕等。’”
“不知道不怕等的吴欣蔚是不是每个星期天都在海晏县的火车站或者西海饭店等着杨兰妤,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每一次都会在去海晏县的火车上随着广播九转肠回地唱起《在那遥远的地方》,更不知道在等不来杨兰妤的时候他是如何从内心深处斩断了自己对这个美丽女姓如痴如狂的思念。我再也没有见到他。我后来作了战地记者,等一年后回到西宁,便听说他已经走了,随同父母调到西安去了。他们全家都是陕西人,父母要落叶归根,他也就‘见异思迁’了。耿耿寸心的吴欣蔚就这样见异思迁了。我一直偏执地认为,这是他的背叛,他背叛了自己,也背叛了遥远的金银滩。”
“今年夏天,好像是一个上午,快下班的时候,一个电话把早退的我从报社大楼的楼下又拽了上去。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谭记者你好,你还记得我吧?我是杨兰妤。’我愣着:‘杨兰妤?’她说:‘我是从海晏来的,刚到西宁。’她一提到海晏我就想起来了:‘记得记得,你是矿区的杨兰妤。’”
“我们在西宁大十字街的中华书店门口见了面,然后又到西大街的香鱼餐厅吃饭。杨兰妤依然很漂亮,就是有些憔悴,有些苍白。她说:‘我给广播电台打电话,听说吴欣蔚调到西安去了,你知道不知道他西安的地址?’我说:‘我不知道,但我可以给你打听。’她想了想说:‘算了吧,我也是路过西宁,顺便来看看你们,明天就走。’我问道:‘你是回家?探亲?’她说:‘不是,我调走了,要离开青海了。’我顿时显得很高兴:‘你要调回燕京了?太好了。’她笑了,说:‘干嘛要回燕京?我要去疆省。’我说:‘去疆省?那不是更远了吗?’她说:‘我从事的工作就是要远离人群。’我说:‘疆省什么地方?’她说:‘马兰,罗布泊的马兰。’我惊呆了:‘那是沙漠,没有人烟。’她说:‘过去没有,现在有了。’”
“我后来才知道,马兰已是罗布泊核武器试验基地的总部所在地,早就是一个有人群,有公路,有机场,有商店,有旅馆,有通讯设施的戈壁中心了。我提起吴欣蔚在海晏县火车站或者西海饭店对她的等待。她沉默着,突然叹了口气说:‘其实我远远地看见过他,我很感动,真的很感动。但我是不能再和他保持那种关系了,因为我发现我一定不可能是他想象中的那种女人。我给他写了一封信,告诉他,我已经结婚了。’我说:‘是吗?怪不得他走了,我还以为是他没有耐心等下去了呢。’她有些难过地说:‘现在想起来,真有点对不起他。’”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