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紧靠海滩的一带丛林已是一派光秃秃的残破景象,这是炮火给丛林例行的洗礼。那里的树木全都是树叶尽脱,只剩下柱子般的一截截了,着过火的都烧得一团乌焦。天边的山丘几乎已经隐没在雾蔼朦胧中,雾蔼是一派淡淡的青灰,可以说不深不浅,正介乎水天两色之间。正看着,岸上落下了一颗重磅炮弹,一大股烟柱冲天而起,比前几颗炮弹的烟柱都大。看来这次登陆用不到费很大的事了。福井心想——不过他总还是忘不了橡皮艇那一仗。他倒抽了口气,索姓一屁股蹲了下来。
一颗炮弹在头顶上飞啸而过,福井不觉打了个闪缩,身子正好撞在一个炮架上。他真有一种赤条条的无遮无掩的感觉。
船上那吊艇架的结构挺复杂,有一部分就悬空在水面上。背上套着个扣得紧紧的背包,还要带上一支步枪、两条子弹带、几颗手榴弹,外加刺刀、钢盔,本来就觉得两个肩膀连同整个胸膛都象给扎上了止血带似的,透气困难,手脚发麻。何况现在还要走过一条架空的跳板上登陆艇,这个惊险劲儿,真无异于披着全副铠甲走钢丝。终于,侦察分队接到登艇的号令了,麻生少佐紧张得直舔嘴唇。大家一步一挪,顺着跳板往外走。眼睛千万不能朝水面看,这是最要紧的一条。
到了登陆艇边儿上,福井就一纵身跳到艇里。背了那么重的背包,害得他差点儿还摔了跤,扭了脚踝。
冈田看到他的狼狈样子,忍不住开起了长官的玩笑,问道:“咱们的将军可怎么上这种小艇啊?将军跟咱们不一样,他年纪不轻了啊。”
有人答道:“派两个当兵的扶他上呗!”这句话引得满船大笑,引来了麻生少佐的一阵大声训斥。
方头的小型登陆艇打着响鼻儿,在海水里间去,看去活象一头头非洲河马。这种登陆艇大致有四十英尺长,十英尺宽,形状象没有盖的皮鞋盒子,在背后装了台发动机。兵舱里,前跳板不断受到海浪的冲击,发出的响声大而刺耳,从隙缝里钻进来的水早已积了有一两英寸深,哗哗地在舱底冲来冲去。福井本来还想提防着点,不要弄湿了鞋,可现在也顾不上了。小艇兜了一个多钟头的圈子,转得他都头昏眼花了。时而一片冷丝丝的水珠飞来,打在身上,冷不防使人一惊,真有点不是滋味。第一批部队已经在刻把钟以前上了岸,此刻远远有些轻微的枪声,那就是海滩上在交火,噼噼啪啪的,听去象在烧枯枝干柴。为了排解枯等的无聊,福井常常探起头来,从舷墙上向岸上了望。
隔着三英里的海面望去,岸上仍然看不出人影儿,但是可以见到战斗的迹象:一派如雾的轻烟,正向海上冉冉飘散。偶尔还有三架一队的“彗星”舰上爆击机呼的一声当头掠过,向岛上直飞而去,迟迟才送回来引擎隆隆的余音,低声回荡。飞机向海滩上俯冲的动作可就很难看清了,因为那小小的机影叫人只当是几点明亮的阳光,简直没法分辨。炸弹掀起的烟尘看去不大,不痛不痒似的,等到爆炸声传到海上,飞机早已飞得快没影踪了。
福井为了减轻背上的负担,把背包紧紧顶住在舱壁上。兜不完的圈子,真是讨厌。他瞅了瞅跟他一起挤在舱里的三十个士兵,忽然觉得,给这青灰色的兵舱一映衬,他们的军装看去绿得好不可怕。他不由得长长地连吸了几口气,一动也不敢动。背上顿时渗出了汗来。
就在这个当口,离小艇两三百码远的海面上突然落下了一颗美军的炮弹,冲起了一道水柱——半个小时以来这还是美国人第一次打炮。这一炮声音响得出奇,谁都不免打了个闪缩。小艇里顿时肃然无声。
登陆艇上的机器声突然由轻转响,大声轰鸣起来。一圈兜完以后,艇子就直向岸上驶去。前跳板上立刻受到了海浪的连连冲击,溅起的碎沫水珠象一道高山飞泉直泻在士兵们的身上。大伙儿先是一声惊呼,继而就是一片沉默。福井为了免得枪管进水,把枪从肩上取下,拿指头掩住了枪口。他此时此刻真有一种策马疾驰之感。
“海滩上的米国人总该肃清了吧,”不知是谁在那里咕哝了一句。
按近艇尾处站着冈田。福井看他脸色发白,一声不吭,知道他心里一定是害怕极了,他简直一刻也安定不下来,在他的位置上坐也不是,立也不是,有两次冷不防传来一个什么响声,还吓了他一大跳。腿上痒了,他就拚命乱搔。福井看他后来索姓把左裤脚从皮裹腿里抽了出来,一直卷到膝头上边,小心翼翼地沾了点唾沫,搽在膝盖上那个红肿的地方。福井摇了摇头,把屁股往后挪了挪,他感觉到脚下的登陆艇在飞一般地驶向陆地,可心头却是一片空虚,无论前途是凶是吉,他只好都等着承受了。
昨天晚上的种种痛苦,今天清早的种种恐惧,始终压在心口,此刻都达到了最高峰。他就怕放下跳板、硬着头皮冲出艇去的那一刹那,总觉得那时就会飞来一颗炮弹,把他们统统报销,要不就是有一挺机枪正对着艇首,等他们一露头就来一顿扫射。现在谁也不说话了,福井一闭上眼睛,就觉得小艇外奔腾的浪声劈头盖脸压来,压得他腿也软了。他赶紧睁开眼来,拿指甲死命指自己的手掌,脑门上淌下的汗水都流进了眼里,他马马虎虎的就拿手一抹。心里感到不解:怎么变得这样静悄俏的?没错,四下是静悄悄的:大伙儿都默不作声,海滩上也是一片沉寂,只有孤零零的一挺机枪在老远老远以外嘟嘟地叫,听来有一种空渺失真之感。突然一架飞机从头上呼啸而过,飞到丛林上空就是砰砰的一顿扫射。福井险些儿失声叫了出来。他觉得腿上的肌肉又在抽了。怎么还不上岸呢?他简直已经都横了心了:等跳板一放下,就去领受那逃不过的大难吧。
福井忽然发觉登陆艇已经停了下来。隆隆的轮机声也早已变了调子,比原来响了,却有点空浮不实之感,好象螺旋桨已经不再在打水似的。半晌才明白过来:原来已经到岸了。
这就是美国?
他们有好一阵子一动也没动。终于,跳板咣当一声放下了,福井一言不发,拖着沉重的步子下了海水,身后一个浪头打来,浪花直溅到他膝弯里,他不觉打了个趔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