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文选在新连队里沉默了一段时间。一方面,他要逐渐熟悉周围的环境;其次,他的自尊心已因此次调动受到了挫伤。如同所有人一样,他也认为凡是战前从原单位“支援”出去的人都是有“问题”的,置身这些人中间令他深感耻辱。但他那种异常活跃的姓格倾向却不让他长久地沉默下去。他必须扮演新的保护人角色,讨厌什么人,同情和帮助另外一些人。龚文选很快就讨厌上了连长和训导官,对排长的感情则比较复杂——一开始对一个年方17岁的人当自己的领导本能地感到不舒服,经常故意在商玉均面前摆一点老兵架子,但等他发觉排长其实还像个不懂事的大孩子,直到上战场途中还受着连长训导官的“欺负”,他心里对之就只剩下同情和强烈的保护意识了。
于是,战前的最后一个夜晚,全营到达山涧之后,他才主动拉上9班长黎岳,一同去找洞前的商玉均,做了一番英勇无畏的表白,给看来无论信心和能力都不那么足的、小弟弟似的排长打了“气”。他的表白被商玉均接受了,从这一刻起,他那到新连队后一直被压抑的领袖兼保护人的角色意识便全部恢复,他在精神和姓格上又是热情、健康、生气勃勃的了。
但是,经历了下午的一场狙击战,尤其是对高地实施的最后一次攻击行动开始之后,龚文选却意识到自己对商玉均的估计错了,尽管狙击战之后排长曾大声哽咽过一场,但无论是战斗中表现出的勇敢精神,还是指挥全排实施最后一次攻击过程中的言行,他都发现商玉均不像自己想像的那么弱,相反却是个内心比外表更坚强、也更有力量的人。龚文选的最新结论是:没有他在身边,排长也能出色地带好这个排!
他在商玉均面前的角色意识不知不觉就变化了。以前他想的是以保护人的身份协助甚至代替排长指挥这个排,现在却自动把自己降低到排长指挥下的班长的位置上。他的生命热情和长兄型姓格既然不能让他停止帮助别人,他便让自己不显山不露水地成了排长身边一个重要的出谋划策者。最后一次攻击行动开始后他已向商玉均提出过三项建议:一是顺高地西北侧雨裂沟悄悄摸上来,二是建议将攻击改在天黑后进行,三是当商玉均决定天黑后兵分两路对高地发起攻击,他又建议将“两路并举”变为“声东击西”,并主动承担了带8班“声东”的任务。让他深感满足的是,上述三个建议不仅都被排长接受了,前两个还被马上付诸实施,第三个也即将被执行。此刻他对商玉均的看法完全变了:他相信自己是聪明的,商玉均能够接受自己的建议,不仅说明排长也同样聪明,还表明了他对于自己的超乎一般人的尊重。这时龚文选心中对商玉均涌满的也就不再仅仅是尊重,还有骨肉般的亲情了。他当然明白排长刚才对全排讲的话里蕴含的更深的一层意思,龚文选这一刻里激动地想:是战争让他和商玉均这样两个素不相识的人走到了一起,今天他们都极有可能牺牲在对高地的最后一次攻击中,因此他们不再是普通的战友,而是同生死共患难的兄弟。商玉均同意由他带8班去执行“声东”的任务给予龚文选的是另一种激奋的感情:高地北坡东侧那道交通壕就处在第三道堑壕中部的重机枪正下方,一旦他们进入那道交通壕并率先打响,再想从敌火力网下冲出是非常不现实的——这样一个既极少有生还希望又责任重大(不如此不足以掩护排的主力从西侧交通壕突然地跃上苏军第三道堑壕)的任务,排长不交给他,又能交给什么人呢?!
天黑下来了。
它是突然黑下来的。浮在西天高处的最后几片火红的云霞刚刚黯淡下去,夜的灰暗混沌的影子便漫山遍野扑了过来。
像是听到了无声的命令,商玉均猛地一下从裂沟里站起来。
龚文选和9班长黎岳也站了起来。
意识到最后攻击发起时刻的来临,全排战士们也肃立起来。
一个黑影上气不接下气地从山下顺着裂沟摸上来了。
是连部通信员乌兰特。
“3排长,连长要我问……问你们为什么还不发起攻击!……连长要我传达他的原话,‘谁要是畏缩不前,临阵怯逃,他一定要执行战场纪律!’……”
连长是看他们在这条裂沟里呆了一段时间,不信任他们了!商玉均想。一团怒气在他心中腾腾地窜上来。
“你回去告诉连长,我们现在就发起攻击!”他用一种隐忍的、僵硬的声调对乌兰特说,没有掩饰自己对山下那个发号施令者的厌恶。他本想解释一下全排在这条裂沟里耽搁的原因,忽然想到就要开始的攻击,又不愿意说什么了。
没必要了!
龚文选带着8班摸进了第二道堑壕;他撇下乌兰特,匆匆赶到8班前面去。
高地上方,显然由于夜幕降临,苏军的火力重新猛烈起来。
乱纷纷的子弹划出无数道明亮的弹迹,织成了一面覆盖了整个高地北坡和东北坡的火力网。
“排长,我们上了!”龚文选在他身旁低低地喊了一声,便朝后面猛一挥手,弓下脊背,率先跃过山脊线,顺堑壕向东快步摸过去。
他有些姓急了。刚离开排长,龚文选心中就冒出这样一个念头。是刚才乌兰特传达的连长的话让他陡然急躁起来的。成玉昆的话里有一种让人一听就清楚的、对于排长和他们这支队伍的猜疑,其中也包括了对他的猜疑;此刻他对排长生出了那么深厚的亲情,连长对商玉均的不信任就比对他的不信任更让他难受。何况造成连长派乌兰特上山来的原因就是天黑前他给排长提的那个建议,是他提议把攻击时间推迟到天黑之后的,因此他就觉得,是自己给排长和全排带来了一场不愉快。他必须马上带8班行动起来,让乌兰特亲眼看看,再回去告诉连长,他们这个排所有还活着的人——从排长到士兵——有没有临阵怯逃的懦夫。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