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长,我们怎么办?”等他的情绪终于平静了一些,警卫排长问道。
彭焘没有马上回答。他静静地坐在那儿,目光盯着眼前一小块月光明亮的路面,脑海里涌出了许多新思想。他已经明白是什么东西使自己走上脚下这条布满死亡陷阱的小路了。虚荣心。连同他对于战争、对于生命和死亡的确切意义的茫然无知。是它们共同造成了刘二柱的牺牲,也使他差一点儿死于非命!
但现在原路返回同样是危险的!他们已经在这面大山坡上走了三分之二的路程,向下走反而比向上走距离更长也更危险。他们只能继续向上走到一号岭大山梁上去!
“派两个人送刘二柱弟兄下山!其余的人继续前进!”他站起来,朝上面一号岭山梁线望一眼,简单地对警卫排长说,然后率先迈开了脚步!
他不能不向上走!他的虚荣心和他的无知已使他带的这支小队伍陷入了欲退不能的境地,为了减少其他人牺牲的可能,他也要带他们继续朝上走!
不,还不完全是这样。为了这趟夜行军,刘二柱已经献出了生命。即使为了让他的牺牲真有价值,他也要将这支小队伍带上一号岭,带到634高地去!
警卫排长不是安排了两名战士,而是安排了四个人,负责向山下运送刘二柱的遗体,然后急忙赶到团长前头,发一声喊,队伍又向上运动了!
“战争。……是的,以前我以为我是懂得它的,其实我并不懂。而我却在不懂的状态下走上了战场。……战争并不就是作战计划、命令加上战场纪律。战争更不是战争史,名将传略,胜利者受尊敬的姓名。战争对于走上战场的军人,是一种既现实又具体的环境。你每前进一步,都有可能失去你最宝贵的东西——生命。……战争中最容易剥夺的就是人的生命,但正因为如此,生命在战争中就应当受到加倍的珍惜。”
“我一直不能理解,刘宗胜和5团3营一天来都打得不错,为何却在最后的时刻畏缩不前。……我尤其不能理解,刘宗胜为何宁愿战后上军事法庭,也不愿让自己的战士再去攻击634高地。……现在我有一点儿明白了。……刘宗胜懂得珍惜别人的生命,而这恰恰是我根本不懂得的事情。上次战争中我就明白他是一个勇敢的人,可惜没有看透,他当时的勇敢就是出于对于士兵生命的珍惜。……”
“我今天对5团3营的指挥是否真有失误呢?……是的,只是我不想承认罢了。……当刘宗胜向我呼叫增援时,我本可以开口向师长或军长请求兵力增援,再把援兵派往632高地地区。倘若我那样做了,634高地或许已经拿下来了。……妨碍我这样做的原因还是我那可憎的虚荣心。我怕军师长官会因此怀疑我的指挥能力。我的真正错误是:当我把5团3营投向632高地地区之后,就像把一粒棋子投向棋盘一样,再也不关心它的生死存亡。”
“我从来没想到那是几百个人的生命。我一直不愿让自己蒙受耻辱,其实这就是最大的耻辱。……我不能怪别人,今天是我自己打败了自己。……”彭焘就带着这些新思想,一步步向一号岭大山梁攀去。失败再次被他从心底肯定了,对刘宗胜的怨恨却大大缓解。他不知道自己今夜是否真地能到达634高地,但仅仅是上面那些新思想,就使他的心胸变得深沉、空阔、宽大了。彭焘有了一种感觉:同今天这一夜的经历比起来,自己过去34年的生命,都是没有价值的了。
这个夜晚,如果有人从空中向下俯瞰整个一号岭战场,就会发觉,除了刘宗胜和彭焘分别带领的两支小队伍,还有第三支小队伍正由北向南缓缓行进着。
深夜11点钟左右,留在第一道堑壕里的6个人无言地沉默了一阵子,商玉均才突然说道:“弟兄们,咱们行动吧!”
一直躲在张忠明背后的张忠亮抽嗒了一嗓子,立即停住了。
仿佛他此时也终于明白了这支小队伍的命运,一向怯懦的心变得坚强了。商玉均带着身后的队伍朝高地上方走。他清楚地想道:自己这样做并非因为方才训导官的一番恫吓,恰恰相反,刚刚过去的几分钟里,他发觉是他自己非常渴望再向高地主峰发起一次攻击!
他预先就知道这新的一次攻击的结局:634高地主峰四壁断崖,想上去只有走刚才苏军走过的那条小路。只要苏军用一支冲锋枪封锁住那道裂沟,任何人也无法登上峰顶。但他的头脑里还有另一种更有说服力的想法,推动他去进行这次没有任何胜利可能的攻击:只要他活着,而634高地主峰还在苏军手中,他就不应当停止攻击。全连许许多多的人——副连长、1排长、2排长、吕立伟、龚文选、黎岳、曲宝祥,等等等等——都为拿下634高地尽了自己最后的力量,而他却还没有尽到最后的力量。
而且他太疲倦了,一天的血战之后,他象渴望进行最后一次攻击一样渴望休息。但是一个军人的责任感不能让他休息。它提醒了他:你只要再向主峰攻击一次,就能得到自己十分渴望的休息。
出发前他们的位置在第一道堑壕的西端,出发后商玉均自然而然就选择了下面一条行进路线:先向西拐进与第一道堑壕相连的、天黑前他带3排走过的高地西北侧的雨裂沟,然后再向上行走。
这是一支极度疲惫、无声无息的队伍。人们只是机械地前行,互相不交谈一句,脑瓜里也不再想任何事情。
没有了对生的眷恋。没有了对死的恐惧、惊慌和痛苦。没有了对往事的回忆。没有了思维。然而生命中仍保持着一种激情。有一个成语是怎么说的?把死亡看得如同回家一般。视死如归。你在回家的路上自然是平静的。
正是这样……月光还没有溶进夜色。远处起伏不定的山脊线上方,一汪广阔无垠的、纯净而深沉的墨蓝刚刚代替了原先混沌一团的昏暗。
裂沟上下仍是黑乎乎的,伸手不见五指。他们跌跌晃晃地走,脸和脖颈不时撞到沟崖上粗硬带刺的灌木枝条,这儿那儿立即火辣辣地痛起来。不过对疼痛的感觉也迟钝了。生命尚不足惜,让灌木枝条或是齿状边缘的茅草叶一次次拉破皮肤更不算什么了。
有风。风不大,从西南方刮来。一旦翻过高地西北侧山棱线,进入裂沟,就听到了草木哦嗦声。往高处走几步,你还会迎面沐浴到夜风的水一样的清凉。风扫荡着战场上的硝烟和血腥,带来新鲜纯洁的空气,也将人意识中的混沌一缕一缕吹开……“我们正往哪里走?我们去攻击634高地主峰上的苏军吗?我们为什么要去攻击他们?因为他们走到哪里,就把饥饿、恐怖和死亡带到哪里?”
一根不知名的灌木的长长的带硬刺的枝条猛然鞭子一样抽到眼睛上,引起的不是剧痛而是刺鼻的酸楚和滚滚的眼泪。商玉均没有想过要停住脚步却停下了脚步。接着,还是那同一种渗透了全身每一个细胞的倦意,使他对攻击行动生出了这些新的想法……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