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主就是在大年三十儿晚上的阖宫年夜饭开席前,来的东宫与顾蕴请安。
彼时顾蕴方歇了中觉起来,一听得胡向安来回:“大公主在外面求见娘娘。”立时便知道大公主的来意了,想了想,道:“请了大公主去小花厅里好生伺候着,就说本宫换件衣裳就到。”
待胡向安在外应声而去后,才由锦瑟白兰几个服侍着,换了衣妆,去了小花厅里。
果见一身公主服制的大公主已在里面候着了,一见顾蕴进来,忙笑着起身迎上前行礼:“想着明儿大皇嫂必定更不得闲,所以今儿特地先来给大皇嫂把年拜了,没有打扰到大皇嫂歇息罢?”
顾蕴忙携了她起来,笑道:“你大皇兄就是不让我白天多睡,怕我晚上睡不着,大皇妹倒是来得正正好,快坐。”又叫人换热茶和鲜果来。
大公主少不得客气了一回,才看了一眼侍立在顾蕴身侧的锦瑟白兰等人,欲言又止道:“小年夜那日,大皇嫂说让我下次进宫,来东宫时再与我细说不迟……”
顾蕴会意,摆手将众服侍之人都打发了,才肃色道:“大妹妹何以不问别人,偏来问我,可见是听说了什么,甚至产生了什么误会,大妹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不妨先说来我听听,待知道大妹妹到底是个什么想法儿后,我才好回答大妹妹的问题。”
大公主闻言,脸上就明显带出了犹疑之色。
但片刻之后,她终究还是下定了决心,点头道:“不瞒大皇嫂,我的确听说了前番在热河行宫发生的一些事,我想来想去,二皇兄府上的罪人顾氏,早年能与大皇嫂同时接触到的男子,也就只有驸马了,驸马又是那样的品行才貌,她起了某些不该有的念头,也属人之常情,何况驸马素日看大皇嫂的眼神,实在不像寻常表哥看表妹的……所以我才会冒昧的来问大皇嫂,我实在是,实在是快被自己脑中的胡思乱想给折磨疯了,也实在太想弄明白,到底是因为我来迟了,还是因为我不够好,驸马他才,他才这么多年下来,我都捂不热他的心,让他连我爱他的十中之一都不肯回报我,大皇嫂你明白我的感受吗?”
说到后面,明显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了,眼圈也红了,但她到底还是克制住了,没让眼泪落下来。
刚嫁给沈腾之初,大公主自然是无比幸福与满足的,她是那么的爱他,自看到他的第一眼开始,眼里便再看不到其他男子,终于他成了她的夫君,他们要一起白头到头,生同衾死同穴了,这世上还能有比这更幸福更满足的事吗?
只可惜他看似温润如玉,与任何人说话都是满脸的笑意,私下里却冷清至极,很多时候,只要她不先开口找话与他说,他甚至可以对着一本书看一整日,或是写一整日的字,做一整日的画。
她与他相处得越久,反倒越摸不清他的性子了。
直到年初在灯市上偶遇了大皇兄与大皇嫂,看见他看大皇嫂的异样眼神后,她才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原来他可能不是性子冷清,于男女之情上不上心,而是他的温柔和情意,都已提前给了别人,自然也就不会再有她的份儿。
大公主当时便苦笑了,她居然从没往这上面想过,大约是因为这件事光想想都令人实在不愉快,所以她下意识不愿意去想罢?
之后,她又刻意在有大皇嫂在场的宫宴上,暗中观察过驸马几次,果然发现,他看大皇嫂的目光,带着旁人轻易察觉不到的痴迷与爱恋,还有哀伤……她再次选择了自欺欺人,毕竟大皇嫂已经是太子妃了,说句不好听的,便哪日大皇兄有个什么好歹了,大皇嫂也不是驸马所能肖想得起的,她愿意再给他足够的时间,让他走出来,意识到她的好,回报她同样的爱。
但圣驾南幸回銮后,听了此番伴驾的一个薛嫔,后者就住在她母妃的启祥宫里,算是她母妃的人,薛嫔既一路伴驾,自然少不得见识了许多前所未见过的风土人情,去给她母妃请安时,就说了好些来讨她母妃喜欢。
陆宁妃只是当闲话儿听,反正成日在宫里闲着也是闲着,可巧儿有一次她去给母妃请安,就听得薛嫔在说笑,更可巧儿后者说到中途,陆宁妃更衣去了,薛嫔年龄其实与大公主差不多大,见主位娘娘走了,人也放开了不少,说着说着,就说到了顾芷周旋在宇文承川和四皇子之间,最后落得个死也不光彩的下场。
薛嫔是说者无心,大公主却是听者有意,忙不动声色的追问了一番,便将她想知道的事情问了个七七八八,再联系她之前的那些怀疑与猜测,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又如何还能再自欺欺人得下去?她可以容忍沈夫人的无理取闹,可以为了求子,再苦的药都吃再艰难的法子都尝试,甚至可以容忍沈腾的冷清,却惟独不能容忍他心里一直装着别人,一点属于她这个妻子的位置都没有!
这才会在小年夜的宫宴开宴前,忍了又忍,到底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顾蕴,就像她方才与顾蕴说的那样,再不把事情弄得一清二楚,她就要被自己脑中的胡思乱想给折磨疯了!
顾蕴将大公主的痛苦和委屈看在眼里,就忍不住暗自叹息起来,既为大公主的苦情,也为沈腾的看不透,他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做“怜取眼前人”吗,要知道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感情是永远不变的,想要它永远不变,就得自己用心去经营去维护,不然等失去了再来后悔,又还有什么意义?
她沉默了半晌,才斟酌着缓声说道:“大妹妹既诚心来问我,我也不能藏着掖着,不然就白辜负了我们姑嫂之间的这份情谊,那我就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大妹妹。不错,当年我与大驸马的确算得上有一段渊源,但远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自幼丧母,我母亲还未过三七,父亲便由祖母做主,抬了他的表妹进门做姨娘,并且当年年底,便生下了我父亲的小女儿,个中隐情,大妹妹是个聪明人,想来我不说你也能猜得到,自那以后,我便不想嫁人了,我实在害怕重蹈我母亲的覆辙。”
大公主不由呆住了,她只看到了顾蕴做了太子妃后的风光与荣耀,看到了顾准与祁夫人是如何的疼爱与看重她,看到了她的十里红妆前无古人,却从来不知道,她的人生竟也曾这般凄苦与不幸!
又听得顾蕴道:“适逢我二舅舅家的三表哥想求娶我,一来我只把他当哥哥,二来我从没想过嫁人,自然婉拒了他,并且把我不想嫁人的想法试着告诉了我外祖母,我外祖母自然不同意,之后便对我的亲事十二分上心起来,大驸马就是在那之后,辗转通过大伯母,求到了我外祖母跟前儿的。大妹妹才也说了,大驸马的人品才学都是一等一的,我外祖母岂能不动心?即便我仍再四坚持不想嫁人,仍背着我在我大伯母的见证下,与大驸马交换了信物,只待沈夫人来日进京后,两家再正式过定。”
当年的事实在曲折,大公主虽满心伤心,也不免听住了,忙追问道:“后来呢,是不是我婆婆不满意你,所以这桩亲事才没成的?”
她那个婆婆,连自己身为金枝玉叶,尚且挑剔这挑剔那的,当年对大皇嫂有多不满,可想而知。
顾蕴点头道:“沈夫人进京后,一开始待我倒是挺好的,后来她去给我祖母请过一次安后,态度便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我那个祖母,怎么说呢,我母亲算是死在她手里的,她又诸般维护自己的侄女和后者生的女儿,我们之间素日处得说是仇人倒还更恰当些,自然不可能对着沈夫人说我的好话。于是沈夫人回去后,便起了悔婚的念头,并且在大驸马秋闱结束后,即日打发了他去天津卫探望祁家外祖母和舅舅舅母们,然后趁此机会,逼着我大伯母去找了我外祖母要回信物,之后的事,大妹妹应当都知道了。”
大公主忙道:“这么说来,驸马与大皇嫂竟是生生被我婆婆给拆散了的?难怪驸马这些年待我婆婆一直淡淡的,我婆婆也一副心虚理亏的样子什么都不敢说,说是嫡亲的母子,却远不如别人家的母子那般无形中都透着一股子亲热,甚至在我与她打擂台时,也大多数时候都是不闻不问,原来是有这么一段公案在!”
那自己岂不是还变相沾了大皇嫂的光了?读书人都讲究个“百行孝为先”,哪怕自己贵为公主,做得出格儿了,驸马也该干预,再不济也会摆脸色与自己瞧才是,可他从不那样做,反而对自己维护得更多一些,难道他对自己的那些维护,都是用的对大皇嫂的心不成?
大公主心里一涩,抿了抿唇,才又道:“那大皇嫂又是怎么愿意嫁给大皇兄的?这些年,你心里可曾……后悔与遗憾过?”
顾蕴笑了起来:“我嫁进皇家也有一年多了,与大妹妹打过的交道也不少,据大妹妹看来,我是那种别人能勉强得了的人吗?虽说圣命不可违,可我实在要脱身,也不是没有法子,所以,我自然是真心想要嫁给你大皇兄的,至于后悔与遗憾,当年即便沈夫人不先反悔,我也会设法把亲事退了的,我这么说,大妹妹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