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礼亲王世子报上来的名单,宇文承川便气不打一处来,都是些什么人嘛,全是出了五服的旁支庶出,好容易有两个嫡出,还是家里日子快过不下去的,能有什么良好的教养,纵现下便立刻派了嬷嬷女官们去教养她们的仪态学识,也至多徒有其形难有其神,一日两日的还能唬住人,时间一长,必定要露马脚的,不然又怎么会有“居移气养移体”的说法?
所谓量媒,好歹也得结亲的双方彼此实力相当,才好有商有量,如今台江部给的是嫡长媳、独子媳妇,台江部虽只是苗夷小部,在当地也算是名门望族了,足见其诚意,大邺却随便给个歪瓜裂枣敷衍人家,那还不如直接不给。
那些宗室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既心里不愿意,一开始就反对皇上啊,偏又不敢公然的反对皇上,只敢这般阳奉阴违,算怎么一回事,最后弄得结亲不成反结仇,大舅舅的努力岂非全白费了!
宗室的人是这个反应,四品以上官员们心里做着什么打算,可想而知,还真不如一开始就别想结亲,直接以别的法子来恩威并施,一样可以让台江部和苗夷其他各部心悦诚服嘛。
宇文承川说完,眉头皱得越发的紧,道:“我素日虽不大关注宗室们的家事,却也知道远的不说,就说肃亲王府和安亲王府,还有敦郡王府,哪家没有适龄的女儿?可一问礼亲王世子,这些人都已定了亲,或是正走三媒六礼了,倒是喜事都赶到了一块儿去!”
顾蕴如今自然知道这些人家都是打的什么主意了,道:“那皇上怎么说?到了这个地步,皇上还想结亲吗?说来台江部只是希望能尚主,可让不让他们如愿,决定权全在皇上手里,只要皇上改变主意了,现下的困难自然迎刃而解了。”
宇文承川勾了勾唇,道:“明明有捷径,谁会傻到舍近求远的去兜圈子?明明可以不费一兵一卒,便保西南安宁,谁又肯白白的劳民伤财?皇上的意思,这亲自然还是要结的,至于人选,大不了从矮子里挑高的便是。”
顾蕴闻言,默了默,才道:“其实,我这儿倒是有一个现成的人选,各方面的条件都符合不说,关键她自己也愿意嫁给台江王子,就是……”
话没说完,宇文承川已急道:“就是什么,蕴蕴你快别卖关子了,且快告诉我到底是谁!”
顾蕴只得直言道:“是四皇妹啦。方才你回来前,她才离开不多会儿,就是特地过来告诉我这事儿的……”
把四公主的原话大略学了一遍,末了叹道,“以我的私心,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想她去的,她那性子,一个不慎就会被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早前何家便是最好的例子。可她坚持要去,我说什么都没用,只好与她说,会代她为你请命的,她说只要你同意了,皇上那里,自有她去求皇上,不必我们再费心。”
宇文承川早已是满脸的惊喜,待顾蕴说完,便道:“她真坚持要去,还说自己绝不会后悔?那真是太好了!”
论感情,宇文承川对四公主这个妹妹是真没太放到心上过,哪怕如今四公主就住在东宫,兄妹两个差不多日日都能见面,彼此依然没有建立起多深的感情来,所以听完顾蕴的话,他自然最先想到的便是若四公主是真的愿意,那眼下的困难全都算不得什么了,而直接忽略了四公主将来会不会过不好。
顾蕴就瞪了他一眼:“好什么啊,她年轻不懂事,你也跟着胡闹?”果然男人都是只看结果,不看这结果是建立在怎样的血与泪上的,任谁都不例外!
“我哪有胡闹。”宇文承川摸了摸鼻子,“她若真愿意去,的确皆大欢喜嘛,她已经十八岁,更是成过一次亲的人了,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她心里岂会没有自己的判定标准?她总不能一辈子都活在别人的羽翼之下罢,而且身为公主,既享受了公主的一应富贵和权利,如今国家需要她了,她自然也该尽到自己身为公主应尽的责任和义务才是,不然朝廷和大邺的万千百姓凭什么供着她捧着她,就凭她会投胎,托生成了皇上的女儿么?”
这话倒是与四公主的话意思差不多,只不过宇文承川说得更直白,更犀利而已……顾蕴找不到话来反驳他,而且心里也知道他是对的。
只得道:“这事儿又不是你们兄妹说了能算的,关键还得看皇上的意思,皇上因四皇妹前番遇人不淑,对她很是心疼与怜惜,我就不信皇上会同意再让她远嫁,总得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才能放心!”
宇文承川嗤笑道:“皇上若知道四皇妹主动愿意去,只会比我更喜幸的,不信我们赌一赌?你道宗室们此番何以敢这般阳奉阴违,还不是眼见皇家又不是没有适龄的公主,四皇妹以下,五六两位公主可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皇上却连提都没提过一句择了她们中的一个嫁给台江王子,难道皇上的女儿是宝,他们的女儿就是草了不成?若皇上能意思意思的提一句,等待大家反对‘苗夷小部,何来的资格求娶嫡亲公主,也未免太堕我大邺的威风’,再顺水推舟揭过这一茬不提,他们心里还能好过些,虽说都是女儿,到底他们也明白皇上的女儿与他们的女儿是有差别的,可皇上提都不提一句,他们心里能乐意?”
这倒是,皇上哪怕只做做样子呢,性质都大不一样,偏皇上连样子都没做,也不知是懒得做,还是忘了?也就不怪宗室们心里不得劲儿了……顾蕴沉吟这缓缓点头,不管大家是不约而同这么做,还是私下里商量好的,反正法不责众,当然不做白不做!
宇文承川又道:“你说皇上因前番四皇妹遇人不淑之事对她大是心疼与怜惜,这话我承认,可跟五公主六公主比起来,这心疼与怜惜还能剩下多少,就谁也说不好了,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人亦如是,就怕人比人,不信我还是那句话,我们赌一赌?”
林贵嫔是失了宠,如今在宫里已近乎隐形人,连带五公主也鲜少出现在人前了,可五公主毕竟曾是皇上最疼爱的女儿,又有亲兄长二皇子做靠山;同样的,六公主也有母妃为其筹谋,而且六公主今年只得十四岁,还一团孩气,叫皇上如何舍得让她小小年纪便远嫁?
相较之下,四公主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本就不会有人替她反对这事儿了,何况她还自己愿意去,说难听点,便是废物利用,皇上怎么可能不愿意,他一千个一万个愿意好吗!
想通了这一节,顾蕴心里越发闷得难受了,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在心里替四公主祈祷,那位台江王子真是个好的,再代她向宇文承川和皇上多要点儿嫁妆了,“西南苦寒人人都知道,好歹你也替四皇妹多向皇上讨点儿嫁妆,这些话她自己怎么好说的?何况她如今无欲无求,只想着要替大家分忧,要体现自己的存在价值,只怕压根儿连想都不会往这方面想。”
“这个自然,她是为国分忧,便你不说,我也会替她办好的。”宇文承川一口便应了,这样的顺水人情,便不看蕴蕴的面子,他也极愿意卖的。
这事儿便算是暂时定了下来,顾蕴实在不想再多说,省得说得越多,越糟心,便岔开了道:“听说皇上今儿见了念哥儿十分高兴,还说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是真的吗?我还一直担心他会好巧不巧尿到皇上身上呢。”
宇文承川撇嘴道:“他是说了这话,可我严重怀疑,他根本早不记得我小时候长什么样儿了,反正是我的儿子么,说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准错不了……”
说着想起自己这些年与皇上之间几乎不存在的所谓父子之情,实在不想多说这个,遂大手一挥:“罢了,不说这些了,让人早些传膳罢,我中午只顾着喝酒了,这会儿实在有些饿了。”
顾蕴看他的样子,便知道他心里的结始终存在,也不强求,忙道:“那你不早说,白兰,白兰……”
翌日,安抚副使果然带着一众苗夷亲贵子弟抵达了盛京,虽平大老爷已先面过圣复过命了,如今副使依然少不得要进宫面圣,何况他还带了苗夷的亲贵子弟们,这些人总也得先见过皇上才是。
皇上因昨夜临睡前已见过四公主,知道了四公主的想法,虽不舍得四公主远嫁,然总不能留女儿一辈子,于是忍痛答应了四公主的请求,还大赞了四公主一番,如今解决了烦心事,正是心情大好之际,待苗夷众亲贵子弟便极是和颜悦色,又特意问哪一个是台江王子。
这些苗夷亲贵子弟虽都算当地出类拔萃的人物,到底远不能与盛京的贵胄子弟们相比。
头一件,便是官话就没几个能说利索的,衣着穿戴也与盛京的大不相同,他们一路走来,沿途见闻已觉天宽地广,如今进了盛京,见了盛京和皇宫远比当日平大老爷有意安排诱惑游说他们的人,描绘的更要繁华百十倍,就越发觉得自己乃井底之蛙了。
这会儿又见皇上这般和颜悦色,便都无形中生出几分受宠若惊之感来,一个个操着半生不生的官话,回起皇上的话来,十分的谦恭有礼。
惟有台江王子不但生得最好,身材高大挺拔,剑眉星目,器宇轩昂,官话也最流利,态度还不卑不亢,站在一众苗夷亲贵子弟间,犹如鹤立鸡群般,让人是想不注意到都难。
皇上脸上的笑就越发加深了,总算可以给女儿一个满意的交代,最重要的是,自己总算可以心安了。
皇上固然为四公主的深明大义自动请缨而欣慰兼庆幸,众宗室不动声色的反抗他又岂能感觉不到,他是做得有失偏颇,可死道友不死贫道,在别人的女儿和自己的女儿之间,他当然更偏心自己的女儿,这也是人之常情,何况他是皇上,这天下都是他的,他想做什么,难道反要去看臣下们的脸色不成?
但即便他是皇上,有些事也不是他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譬如与所有宗室为敌,除非他不想坐稳自己的大位了,所以四公主忽然找到他,说自己愿意下嫁台江王子时,他着实松了一口气。
‘你们一个个的不是都说朕宽裕律己严以待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吗,还联合起来对朕的话阳奉阴违,如今朕就让你们好生瞧瞧,朕是多么的胸襟广阔,大公无私,看你们还有什么话好说!’
所以皇上只犹豫了片刻,便答应了四公主的请求,他生她养她一场,让她生来便享尽这天下极致的尊荣和富贵,如今他和国家需要她了,她难道不该出一份力吗?
只是想归这样想,皇上心里又岂能丝毫愧疚和亏欠都没有,这个女儿的姻缘已够不顺了,万一这次再不顺,让他这个做父亲的以后还有什么脸面见她?作为一个帝皇来说,他可以说自己问心无愧,作为一个父亲来说,他就万万不敢说这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