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对萧然生而立的莫千秋,将冒着热气的茶杯送到嘴边轻啜,仿佛对身后的脚步声毫无察觉。
萧然生一躬身,恭敬地道:“师父急召徒儿回来何事?”
莫千秋眼神一戾,手上微一用力,她手里的茶杯便被捏得粉碎。
萧然生神色一震,将头垂得更低。
“你还知道我是你师父?”莫千秋蓦地转过身,瞪向他,“我还以为你要为了一个女人欺师灭祖了。”
她一张脸如白纸,唇瓣却抹得艳红艳红的,黑色的细眉上挑,细长的眼睛里净是杀气。
萧然生低头看着地面,恭敬地道:“徒儿不敢。师父交代的命令,徒儿向来尽心尽力。”
莫千秋闻言,更怒了几分:“你是想提醒为师,你还带回来半株紫幽草吗?”
“徒儿不敢。”萧然生缓缓抬起头,看向她的眼睛里多了一抹倔强,“徒儿一定会尽快找出培育幽冥二草的办法。只希望师父不要再插手王府的事。”
他并不怕她,因为即便惩罚再重,她到底是将他养大的人,亦从未对他下死手。只是他不懂,为何不管他怎么做都不能让她满意?
莫千秋冷冷一笑,也不解释。
“若是你再不能完成任务,我会让其他人负责此事。你很清楚,王府里并非只有你一人。届时你的曦儿是生是死,我可保证不了。”
“徒儿定不会让师父失望。”萧然生咬牙回道。
莫千秋与他对视一眼,对他摆摆手。他欠了欠身,从另一条通往城里的密道离开。
下半夜的时候,萧白逸的马车才在青鸾山停了下来。
不久前还充满了欢声笑语的两间茅屋依旧矗立在那里,却不知为什么,此刻看起来这般清冷。
萧白逸撩开帘子,对坐着不动的孟灵曦道:“下车吧。到了。”
她犹豫一下,还是站起身,走了出去。
她若是不肯下车,就他那脾气扯也要将她扯下去,她又何必自讨没趣?
她一走到马车的门口,他便揽住她的腰,直接跳了下去。
一落地,她立即挣脱他的怀抱,看着没有点灯的两间茅屋,急切地问他:“萧白逸,翠儿呢?你不是说带上她吗?”
“凌峰会带她回王府,魂媚儿在府中。”他简略地回道。
“什么?你怎么可以将翠儿一个人留在府中?”她旋即转身,便要爬上马车,“立刻送我回府。”
他扯住她的胳膊:“回王府做什么?你不是千辛万苦,动用了那么多人力才逃出来的吗?”
一提到她出逃的事情,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若不是她在王府中真的吃了太多苦,他还不能插手,他怎么会这么轻易就原谅这个女人的出逃?
纵使他有千错万错,他也是她的相公,她就这样跟乔安远那个男人走了,算什么?私奔吗?
还有杨辰风,口口声声跟他称兄道弟,最后竟帮着孟灵曦离开。这笔账,他一定会慢慢跟他算。
“不可以让翠儿一个人留在府中,你的女人都太可怕了。”孟灵曦不再挣扎,急切地道明原因。
而她刻意隐藏了她最怕的原因,那就是萧然生。
“本王会派人守着她,不会让人伤害她,等她的伤养好了,本王就让她上山伺候你。”就因为现在幕秋水变得太可怕,他才不能让她回去。
从乔安远卖掉品香楼后,他就一直派人监视着他,怕她有什么异动。
果真,她决定离开王府,离开他。
他知道后,一直不动声色,就是为了给她机会逃走,好劫到她,将她送上青鸾山。
这样一来,她安全了,幕秋水也不会怀疑是他将她藏了起来。
好不容易得来的两全其美之法,他怎么都不会让她为了个丫鬟再去破坏。
而他将翠儿和乔安远扣留在府中,也是为了提防她再和杨辰风出逃。
“你派人守着她?”孟灵曦好似听到了笑话一般,嘲讽道,“你管得了你的女人吗?”
“你……”他捏着她的胳膊的大掌不可自抑地用力,“不要总是试图激怒本王。”
他总是对她温和,不是因为他没有脾气,而是他不忍伤她。但他终究是只容易暴怒的老虎。
“萧白逸,没有人想要激怒你,我说的不过是事实,你的后院已经火光满天,你却不自知。”孟灵曦轻蔑地嘲讽道。
“曦儿,本王以后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但现在你必须听本王的,留在山上。”他向来不喜说没有兑现的话。
“以后……”她苦笑,呢喃一遍这个遥遥无期的词,忽然道,“我不要什么以后,我只要翠儿。萧白逸,我给你两个选择,派人送翠儿上山,或是让我回王府照顾她。”
“不行,哪个本王都不能答应你。”他想也不想,便厉声拒绝。
这个时候将翠儿从王府中接出来,一定会让人生疑。
若是因此让人知道了孟灵曦的所在,只会再令她陷入险境,他绝不允许。
“你若是硬将我囚在青鸾山,那你能得到的只是一具尸体。”她倔强地看着他,眼中是愤愤难平的怒火。
“别威胁本王。你该知道,本王一向不会受任何人威胁。”他语气阴森,大掌扣上她的下巴,手指微微用力,“你听好,你若是死了,本王就让乔安远和翠儿给你陪葬。”
他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被人威胁,她却在他一心为她好的时候,偏偏要踩上他的底线,他怎能不怒?
如果眼前威胁他的人不是她,他早就一掌拍下去了,哪里还会做这种无谓的提醒?
“你……你真无耻。”她自是看懂了他眼中的认真代表什么,自然不敢再逞强,拿乔家兄妹的命去赌。
“本王怎么无耻了?威胁这一招,还不是跟娘子学的?”他满意地松开她的下巴,眼中闪过一抹奸计得逞的得意光芒。
“谁是你的娘子?”她不屑地道。
“除了本王的正妃,还有谁有资格?”他脸色转晴,揽过她的肩膀便往已经点上蜡烛的茅屋内走去。
“我高攀不起。”她一边挣扎,一边没好气地回道。
“放心,不用你攀,本王自降身价来迁就你。”他伸手掐了掐她的脸蛋,调笑道。
而此时,他心里最想说的话是她还活着,还能这样活蹦乱跳地跟他斗气真好。
看到这样的她,他真的觉得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
进了屋,他将她按坐在床上。
“今夜太晚了,就不去看星星了。”他没头没脑地扔下一句话,转身出了卧室。
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他回来,她心里不免有些失望。看来,这个男人已经下山去陪他的那些莺莺燕燕了。
她站起身,踱出茅屋,刚想去山顶看看,便听到厨房中传来柴火相互摩擦的声音。
她不解地转头看去,便见那个高傲得不可一世的男人正蹲着身子,往炉灶里送柴火。她微微拧眉,心头颤了颤。
他并未留意到她出来,犹自起身,揭开锅盖,从里边舀出一瓢热水倒入已经装好了凉水的木盆中,用手试了试温度,才端起木盆,走了出来。
一见她站在门口,他愣了下,随即温声道:“回屋洗洗,早点休息。”
他的举动又勾起了曾经在这青鸾山上的幸福记忆,她愣住,鼻子泛酸。随即,又从梦中清醒,冷淡地回道:“不用了,你没有必要为我做这些。”
他难道不知,她最怕的便是勾起曾经的记忆?
那五日的幸福像毒药一般,吞噬她的心,让她痛不欲生。
他听她的声音突然变冷,多少还是能猜到她心中所想。
他也不再言语,直接大步走过来,一手端盆,一手拉着她的手腕,向茅屋内走去。
她往回缩了下手腕,见挣不开,也就没有继续挣扎,因为再挣扎也是无谓的。
进了卧室,他才松开她的手,将水盆放好,拿过一条布巾,仔仔细细地浸湿,拧干后,走向她,想要给她擦脸。
“不用了,我自己来。”她躲开他伸过来的手,蹙眉道。
“好。”他也不强求,看着她自己擦完脸,接过毛巾,走回水盆边,再浸湿、拧干,擦干净了自己的花猫脸,才端着水盆走出去,全程竟一句话都没有说。
她看着他的一系列举动,他这会儿就像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下人,干着自己该干的事,不需要任何人理睬。
没过多久,他又端了一盆热水回来,放在床边,惜字如金地吐出两个字:“洗脚。”
她这下彻底无语了,这是唱的哪一出?
虽说之前他也给她洗过脚,但那时候的气氛和现在怎么比?
不久前,这个男人还对她无情无义到了极点,此刻却又闷不作声地让昔日再现。
这算什么?他又当她是什么?
即使心里百转千回,她表面上却还是没有反抗的意思。
反正她睡前怎么都要洗脚,何必执着不用他的水,非要自己去挨累解决。
于是,她配合地脱下鞋子、袜子,将脚放入温热适中的水中。
这时,余光扫到他的动作。
“喂!萧白逸,你脱鞋袜做什么?”她大概已经猜到他想做什么。
他没有回答,在床边坐下,脱下袜子,便将双脚放入了水盆中,覆在她的玉足之上。
“萧白逸,你……”她忽然觉得跟这个男人说再多也没用,便想抽出自己的脚,却被他的双脚踩住,怎么都抽不出。
“娘子,别闹了,为夫帮你洗脚。”他无赖地将她揽入怀中,双足开始在她白皙的玉足上一下一下地搓着。
她趁机想抽出自己的脚,反应哪里有他快?一下又被他踩了回来,弄得水花四溅。
“萧白逸,你不要太过分。”她恼羞成怒地吼他。
他也不恼,在她的脸侧落下一个吻,脾气前所未有的好。
“娘子若是不喜欢为夫为你洗脚,那就由娘子为为夫洗,可好?”
“好,你别后悔。”她咬牙切齿地应,脸上明显写着“我要报仇”四个字。
“娘子请便。”他又紧了紧抱着她的手臂,嘴角不可自抑地弯起,眼底竟泛起前所未有的幸福神采。
她看着这样的他,微蹙眉心,心中有种压制不住的情绪在升腾。
“娘子,为夫知道自己长得很是俊朗,但是被娘子这般看着,为夫也会羞的。”萧白逸嘴角的笑意更胜,拿腔作调地调侃道。
“谁看你了,我是在想事情。”孟灵曦心虚地低下头,怒瞪他的双脚,心里已经生成了报复计划。
“娘子要给相公洗脚了,相公可千万不要躲啊!”她坏坏一笑,从牙缝中狠狠地逼出一句话,抬起自己的一只脚狠狠地向他的脚面踩了下去。
啪—
她的脚踩空,直接落入水中,溅起一片水花。
“萧白逸,脚放回去,不许躲。”她怒瞪他,大有他不答应,她就当场吃了他的母老虎架势。
他配合地瑟缩一下,乖乖地将脚放回盆中,等着她的惩罚。
她一逮到机会,充分地发扬了自己有仇必报的精神,用脚跟直接跺了下去。
“啊……母老虎……”他夸张得俊脸皱成了一团,嘴里大呼不满的同时,心里却幸福得甜如蜜。
如果可以,他真的希望可以一辈子不用下青鸾山,就与她做对平凡夫妻。
可是,他有他未完成的职责,他若还是个男人,就不能不管不顾地归隐避世。
而且,就算他愿意做只缩头乌龟,也会有人想方设法地把他找出来,不可能让他这么容易地一走了之。
是以,他给孟灵曦一份安定生活的前提便是解决那些事情,完成自己的职责。
“嗯?”她一瞪眼,顺手扯住他的耳朵,“你再骂一句?”
“不敢了,不骂了,不骂了……”他配合且夸张地连连求饶的同时,却一转身,直接将她压倒在床上。
“喂!脚还没洗完,弄得到处都是水。”她用力推了推他,却丝毫无法撼动他高大的身躯。
“这才说明我们如胶似漆!”他拉下她推着他的手,与她四目相对,眸含深情。
他的俊脸渐渐在她眼前放大。她心里一慌,抵住他的胸口:“别……”
他深情的眸子里闪过失望的痛,她心里一疼,下意识地解释道:“你身上还有伤。”
话一出口,她真有种恨不得一头撞死的冲动,她到底在说什么?
这样暧昧不清的话,不是摆明了让人误会吗?
“本王的伤没事了,不信给你看看。”萧白逸坏坏地勾起嘴角,一边调侃她,一边伸手去脱自己的衣服。
“不……不用了……”她咽了下口水,有些结巴的回话丝毫没能制止他的举动。
他脱衣服的速度快得让她惊叹,基本上是她的话音刚落,他的衣服就脱完了。
他的伤口已经简单地缠了起来,不过鲜红的血迹又渗了出来。
她看得心里一颤,忽然意识到什么,问:“你真中毒了?”
他脸色一窘,嘿嘿地笑了。
“好哇!你骗我。”她狠狠瞪他一眼,伸手去推他。
“哎哟!”他夸张地大叫一声,“疼,好疼。”
她惊得立刻收住动作,终究不忍,摸出腰间的荷包,拿出上次杨辰风送她的药瓶。
他看着她手上的药瓶一怔,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
“这药很管用,你试试。”她将药瓶递给他。
他涩然一笑,自然知道这药好用,而且还相当宝贵。
“不用了,药你留着。本王皮糙肉厚,不需要这个。”他按住她的手。
“你的伤口还在流血。”她实在不懂他在执拗个什么劲。直到后来她懂得了这药的珍贵,才知道有时你以为不算什么的东西,于别人而言是多宝贵。
“有你关心本王就够了。”他嘴角微弯,“药你都留着,就当为风留着。”
她一愣,问道:“你知道这药是杨辰风送的?”
“万金难求的珍品,本王又岂会不知?”他的神情复杂,却并无怒色。
她想到了这药是上品,却未想到会如此贵重,不免后悔当初收下。
气氛一瞬间凝重起来,他一转身,在她身侧躺下。
她静静地盯着他陷入沉思的侧脸,忽然觉得这药不止是贵重那么艰难,他似乎有事情瞒着她。
他又躺了一会儿,才坐起身,拿起床上的布巾擦干两人的脚,倒掉洗脚水,才又躺回床上。
“你不下山?”她不解地问。
幕秋水不是看他像看耗子的猫一样吗?他若是一夜不归,就不怕幕秋水会怀疑?
“睡吧!等你睡了,本王就走。”他不想骗她,做不到的事情,他也不会承诺。
她心头一阵刺痛,没有再说话,安静地靠在他的怀中,却如坠冰窖。
他知道他的话伤了她,即使这般,他仍是不想骗她。
“曦儿,再等等我,我一定会努力给你幸福。”
他在她的耳边,声音很轻却很肯定地承诺着。
他走的时候,她是知道的,只是她没有出声,静静地任由他离开。
她忽然觉得,自己这个正妃做得很好笑,居然为了躲避侧妃的迫害,而被他金屋藏娇于此……
将孟灵曦送到船上的黑衣女人,离开渡口后,来到一处深山老林的山洞前,才扯下面纱,走进山洞。
山洞中有迷蒙的蒸汽升腾而起,透过迷雾,可见一方不算大的温泉池。今夜未出现的秦之轩正赤着上身坐在水中,闭目调息。
“怎么样?有没有亲手将人交给乔安远?”他并未睁眼。
黑衣女人在池边停下脚步,单膝跪地,恭敬地回:“是。属下已经将孟姑娘交给了乔安远。”
“有没有看着他们平安离开?”秦之轩收住调息的动作,蓦地睁开眼,眼神锐利地看向她。
她犹豫一下,才回道:“没有。”
“混账!”他怒喝,抬起手臂,将真气运到掌心,一掌便打了出去。
黑衣女人瞳孔一缩,身体随即飞起,砰地撞在石壁上,又重重地落在地上。
“噗……”
一口鲜血从她口中喷出,她却立刻从地上爬起,又跪了下去,急道:“主人切勿动怒,悦心知错。”
“悦心,你跟本少主这么久,从来没有犯过这种错误。今日你是有心的,对不对?”秦之轩的褐眸中全是腾腾而起的怒火,暴怒的口气是对她的了解和笃定。
他从池中站起,悦心连忙起身,捡起岸边的布巾,替他擦干身上的水迹,又捡起地上的袍子,为他一件一件穿上身,动作麻利而纯熟。
他负手而立,冷凝着她:“是什么人带走了曦儿?”
“悦心不敢肯定。隐约感觉将孟姑娘交给乔安远时,船舱里有一个高手。”悦心面无表情地再次跪在地上,等待着她该受的惩罚。
秦之轩眸中闪过狠色,缓缓蹲下身,猛地掐住她的脖子,声音里带着一种要将人撕碎的火气:“你听着,尽快查出曦儿的下落,保她平安。若是她有什么差池,你也别想活了。”
悦心是他最信任的人,尽管这次犯的错误有些莫名其妙,但他不想追究,只想尽快找到孟灵曦。
若不是他自己暂时不能抽身,他定会亲自出去找。
“是……悦心……领命……”悦心被掐着脖子,喘息不匀,声音断断续续。
“不要再失手!”他严声警告,撤开掐着她脖子的手,眼中的怒气却并未消失。
“是。悦心这就去找。”
悦心连嘴角的血也不曾擦一下,便起身出了石洞。
平静的日子,一过就是半个多月。
萧白逸虽然不会天天来看孟灵曦,但是隔两三日也一定会来上一次。
只是时间不定,有的时候是晚上,有的时候是白天。
孟灵曦猜想,他一定是怕总在夜里消失,被幕秋水怀疑。
一有了这样的想法,她不免打心里排斥他。
他就算是夜里来,也只是亲亲抱抱她,从不会有进一步的亲近。
纵使他已经浑身滚烫,他仍旧压抑着不碰她。
他知道,她心里有解不开的结。是以,他不想在这样的情况下做夫妻间最亲密的事情。
日复一日,渐渐接受这里生活的孟灵曦,开始不停地干呕起来。
癸水迟迟不来,让她大概猜到了原因。她又惊又喜,最后更多的却是心慌。
这一夜,萧白逸没来。她一个人坐在床上,心再次乱了。她真的不知道要如何迎接这个突然到来的小生命。要不要让他知道?
想着想着,鼻端忽然有股香气袭来,原本毫无困意的她,眼皮竟开始打架,身子晃了晃,便直直地倒在床榻上。
旋即,床前出现一个蒙面黑衣人。
黑衣人用被子裹住她的身子,麻利地将其扛上肩头,从窗子跳出房间,迅速消失在青鸾山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