嵌玳瑁凤穿牡丹乌木描金屏风前,一双华服男女尴尬地正襟危坐。
为了这场正式会面,陈国公主足足耗费了两个时辰梳妆打扮,盛装之下,云一緺,玉一梭,小山重叠金明灭,黛眉轻颦香腮胜雪,一点丹朱牡丹含露。然而即使这般殷勤打扮,却依旧在见到他时,胆怯地低下了头。
和公主的精心装饰不同,世子对会面显得有些漫不经心,鸦色长发随意绾了个发髻,只一根青玉簪固发。因为挽髻时心不在焉,脖颈处有几许头发松开了。微笑的面容依旧是旧时的完美,如璞玉如皓月,只眼角略有些发红,露出憔悴的倦怠。大病初愈,他的身体还很瘦弱,宽大的袖袍穿在身上竟有弱不胜衣的错觉,月色的衣裳没有熏新香,淡淡的梅潮味混在略有些陈旧的栀子香气里,无声地挥发着。
几近完美的侧脸,平静,却又凝结着令人心痛的忧愁。
四目交接时,他回避了她的注视。
他果然一点都不想见我,拓跋静苦涩地想着。
我伤害了他,我……是伤害我最爱的人的坏女人。
自表明身份至今不过两日未见,她却是日夜都煎熬在患得患失中,恨不能死过一回。
然而坐在上首的镇国长公主却丝毫没有觉察到流淌在两位年轻人之间的暧昧和生硬,她将李夜吟仔细地打量一番后,摇晃宫扇道:“素闻南唐世子才貌双全,我不当一回事。今日见了以后才知传言竟不及真人万分之一的完美。世间果真有这等美男子。若是我能再年轻二十岁,哪怕只是十岁,都会厚着脸皮求皇兄让我和世子合婚。”
长公主十五岁下嫁萧氏,二十九岁守寡,七年前嫁与镇国将军慕容丰为续弦,封号晋为镇国长公主,乃有夫之妇。只是鲜卑民风开放,女子若有了中意的男子,也会大胆求爱。故长公主的话虽然让绞尽脑汁扮演淑女企图讨好李夜吟的拓跋静顿觉大失颜面,她本人却不觉得有哪里不对。
而李夜吟闻言,却也浅浅一笑,道:“可惜二十年前夜吟尚未出生,十年前夜吟还是垂髫稚儿。到底是错过了这份佳缘。”
长公主莞尔:“今日却有另一份佳缘在面前。”
李夜吟抬起头,看了眼拓跋静,似笑非笑。
……
众所周知,李夜吟的爷爷临川王是南唐高皇帝最宠爱的武贵妃所生。为了立武贵妃为后,高皇帝一日杀三子。然而武贵妃如愿成为皇后不过三月,便因梦靥急病暴毙!高皇帝遗爱武后之子,欲将稚儿立为太子。朝臣们据理力争,最终以“六皇子年幼,陛下贸然立为太子,恐有早夭之象”为由,说服了高皇帝,封为临川王,待遇远胜于诸王。
许是一语成谶的缘故,这份厚爱很快就成为悬在临川王头上的利剑。
不久,高皇帝驾崩,新帝即位,为三位兄长翻案,废武后为妃!临川王虽没有被贬斥,却也从此成为皇室的边缘人物。待到李夜吟出生,更被皇室以怜惜丧母之名,带入宫中,由皇后亲自抚养,名为盛宠,其实软禁。偏生李夜吟绝世天才,小小年纪便看出和美表象背后的波澜狡诈,与南唐皇室一惯貌合神离!
这也是齐皇同意女儿合婚之请的最重要理由之一。
拓跋洪奋三世之余烈,终于完成统一天下的大业,他希望借此合婚安抚南唐遗民,平定内政,以便继续他开拓前所未有的大疆域的雄心壮志!
深知兄长野望的镇国长公主,见到李夜吟的第一瞬间,作为女人的她,和作为政治家的她,都被这个几近完美的年轻人吸引了。然而当她发现拓跋静看他的眼神竟是如此痴恋时,她却沉入了深深地忧患中。
——静儿对李夜吟的爱,是小溪里的石头,明白无误,一清二楚,可李夜吟的眼睛却只会让她想到星空,完美无瑕的璀璨,彻底遮住了真心。
……
“能够生出世子这般精彩人物的临川王妃,想必是风华绝代……”
“我从未见过生母,父王的书房里悬有历代美人图,却没有生母的画像。”
即使谈论的对象是生母,李夜吟也是一样的心平气和,他没有见过她,也不愿意假设他们之间的“爱情”。
何况他们本就是纯粹为了利益而结合的。
“那可真是可惜。”
看出李夜吟面色有恙,镇国长公主假笑着掩饰尴尬,坐直了身子,拉住拓跋静,打趣道:“静儿,你一贯开朗活泼,怎么在未来夫婿面前却扭捏了?莫非是——”
“……我……”
拓跋静咬着嘴唇,痛苦地呜咽着。她甚至不敢抬头看他,因为她知道,即使是对这个伤害欺骗过他的女人,他的眼睛也永远都漾满温柔,心碎的温柔。
你的心碎了,我的心也跟着死了。
贝齿轻咬嘴唇,有血缓缓溢出。
突然,眼角的余光撇到李夜吟的手指突然动了一下,拓跋静不由心中一动,正要主动搭讪,有婢子上前,道:“燕窝炖好了,请长公主和公主品尝。”
镇国长公主看了眼玉盘,金镶玉的茶盏旁放了一枝含苞待放的栀子。
“辛苦你了。”她淡漠地说着,捻起纯白的栀子,道:“这时节已经有栀子了?”
“栀子三月便可盛开,只是早开的栀子,少了积累,香气难免淡些。”
李夜吟温和地说着,伸手,捻起栀子,簇鼻轻嗅,纯白的花瓣滑过嘴唇,一声叹息。
“开早了。”
“是婢子的错……婢子见园内栀子已开,想起世子喜欢栀子,便自作主张——”
那奴婢紧张地解释着,李夜吟又是话锋一转,嫣然笑道:“但开得恰到好处。”
因他一笑,阴沉的天空顿时明媚,奴婢双眼放光地看着李夜吟,拓跋静也只觉心头甜的都快溢出来,对一旁女官道:“婢子伶俐,赏!”
“是。”
女官受命,取出金珠赏赐,那奴婢受赏谢恩后,又偷看了李夜吟好几眼,这才恋恋不舍地跟在女官退了出去。
空气中,多了一抹冷香,以及几许暧昧。
“咳咳!”
镇国长公主故意大声地咳嗽,岂料拓跋静一颗心都挂在李夜吟的身上,听长公主咳嗽,也恍作无知地端起血燕窝,道:“姑姑口渴?”
“肝火旺。”镇国长公主好生没好气地说着,接过血燕窝,却是放在一边,娇嗔道:“你确实变了。果然女儿待嫁心。”
“姑姑!”
拓跋静羞涩地笑着,端起金玉杯盏,放在嘴边,深情说道:“我……我直到认识了夜吟,才知道以前的自己有多任性。我……夜吟,你愿意喜欢我吗?”
嘴唇已经碰到碗沿,眼看就要喝下,正低头端详栀子的李夜吟突然抬头,道:“你就是你,不需要为任何人改变。我喜欢的是真实的你,不是为了迎合我的喜好而假造出来的面孔。”
“真的?”拓跋静闻言大喜,将燕窝放下。
镇国长公主见状,敛起衣裙退下,把空间留给这对小情人。
没有长辈在场,拓跋静也少了羞涩,她破涕为笑,扑到李夜吟怀中:“原来夜吟的心里给我留了位置。”
“我的心里一直都为静儿留着位置。我只是不能接受你的欺骗……我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接受命运,为了南唐遗民,和陈国公主结为夫妻。但你却……静儿的出现,让我的决心出现了动摇……我燃烧了全部的勇气强迫自己接受这场无爱可言的联姻,我以为我可以就此……我为了静儿甚至准备背负南唐的辱骂,你却……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我很痛苦,甚至觉得很嘲讽……所以才会那样对你……我只是……觉得……”
“……对不起,我……我才是有错的那个人……我……”
拓跋静泪水满面地说着,知道夜吟竟是因为愤恨自己不早早告知真相才生气。顿时越发地悔恨交加,涕泗横流。为了掩盖自己的失态,她拿起金玉杯盏,道:“燕窝还没有喝,若是凉了就不好喝了。”
然而这一次,嘴唇甚至还没有碰到杯沿,却是一阵暗香汹涌,栀子花落进汤中。
“燕窝脏了。”
李夜吟冷静地说着,拓跋静看了眼燕窝汤中泛了淡灰色斑纹的花瓣,无限感动涌上心头,她将血燕窝放下,抓住他的手,深情道:“其实……我从开始就知道燕窝里有毒,我也知道那个婢女叫上官灵云,曾是南唐皇宫的歌姬。但我还愿意喝下这杯燕窝,因为这碗燕窝是你要她端给我的,你希望我死,我就去死。”
“你……真是太傻了!我……从未想过要你死……哪怕是为了南唐遗民,我也……不会这么做!”
李夜吟叹息着,抱住她,微冷的栀子香侵染肌肤,仿佛被爱抚般。
“知道吗,这一刻我最想感谢的人其实是上官灵云,谢谢她,让我知道你果真是爱我的!”
拓跋静梦呓般说着,她抬起头,对伺候在旁的女官吩咐道:“你们立刻找到上官灵云,把她安全送出皇宫。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试图对我下毒这件事!”
“可是……”
女官欲言又止。
殿门处,镇国长公主巧笑嫣然,她缓步进入殿内,道:“不必了,上官灵云已经畏罪自杀……李夜吟,经过这件事,我和皇兄终于可以放心把静儿交给你了。”
微笑着,长公主将沾满血的明珠步摇钗放入他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