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溶正在记这句话,一抬头,林中静悄悄的,耶律大用已经失去了踪影。她按照耶律大用的说法,一路行去,果然过了一片密林,便是一条出口。草原上的夜空无边无际,她坐在马上久久地看着这片茫然的天地,想起秦大王那一次专门差刘武来要回药,原来,他估计是发现着了耶律大用的道儿,所以生怕自己服用了。可是,自己还一直以为他是要给妻妾生子用。心里更深刻体会到那个男人的好。自己走投无路,那阳光灿烂的海滩,儿子无忧无虑的乐园,他朝夕精心的照料,这原本才是自己最好的归宿,不是么?
她怅然半晌,等杀了赵德基、秦桧,等杀了他们,自己一定会去,躺在那片海滩上抱着儿子看潮起潮落,看海龟成群。只是,还能不能再有这样的机会?她不敢再想下去,对于舍弃的东西,再想下去便是害人害己。马顺着这条路跑了半日,到黎明时分,前面的道路清晰起来,燕京,就在前面不远处了。
再奔一日,燕京的轮廓便出现在视线里。
这座昔日的辽国皇城沉浸在春日的暧昧气息里,虽然不若鼎盛时期的繁华,却也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在黑夜里开始了一天的狂欢。
花溶对燕京已经非常熟悉了,她牵了马,像寻常人等,操着女真和辽人的混合语,在大街小巷出没。前面是一家杂货铺子,卖奶茶和劣酒的小贩老眼昏花,桌上是三五游手好闲的低等兵。
一个士兵醉醺醺地大喊:“再来一碗。”
“好咧……”
花溶听到这个声音,简直喜出望外,只见昏暗的马灯下,一个女真汉子端一碗酒出来,几年不见,当日的青年已是虬髯须发,浑身油腻腻的,完全开始了他普通小贩的潦倒人生。
此时,夜已经深去,几个潦倒的醉汉喝光了身上最后一文钱,摇摇晃晃起身离去,扎合也简单收拾桌椅,准备结束这一天的辛勤。
花溶走过去坐下:“来一碗酒。”
“客官,酒卖完了,您明日请早。”
“没有酒,来一碗奶茶也行。”
扎合听得这声音带了点笑意,那么熟悉,他好生奇怪,借着昏暗的灯光仔细看这“客人”几眼,忽然跳起来,一把抓住她的肩头:“小哥儿,是你?”
花溶微微一笑,也有几分激动:“扎合,你做老板了?”
扎合不好意思地松开她的手,赶紧去给她端来一碗热茶,又拿出一大块羊肉。花溶早已饿了,也不客气,立刻大吃大喝起来。原来,扎合和秦大王等人在上京捉弄金兀术后,怕遭到报复,又回到燕京。不久,他的姨母病逝,姨父搬迁,就把这个小店扔给他赖以糊口,根本不足以成家立业,生计潦倒,他和其他许多落魄的女真老兵一样,根本就无法娶亲。
他摸摸头:“小哥儿,你当初给我钱,都给我姨母生病用光了,可惜,她还是去世了。”
花溶微微一笑:“你很好,我还以为是赌博光了呢。”
他得到称赞,更是兴奋,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看她狼吞虎咽,忽然慢慢说:“我也听说,岳相公被害死了……”
花溶手里握着的羊骨头一松,就掉在地上。岳鹏举之死,金人举国欢庆,如此大事,上下皆知。一滴泪水滴在奶茶碗里,若非如此,自己岂会千里迢迢来这孤寒地?
扎合急忙说:“小哥儿,你不要伤心……”
她擦掉眼泪,强稳住心神:“我不伤心。我来就是为了报仇的。”
扎合急忙说:“小哥儿,我一定帮你。”
她看着对面这个潦倒的女真男子,喜欢这些淳朴人儿的无心无机,他甚至不问如何报仇找谁报仇,只说“我一定帮你”。高贵者总以为自己有教养才懂得善良。其实,善良与否,根本与是否懂得四书五经无关,更与是金或汉无关。
她点点头,打了个哈欠:“扎合,麻烦你给我准备一间屋子。”
他喜不自胜:“好咧,小哥儿,我马上就去给你收拾。”
他正要转身,她叫住他,拿出一串金叶子递给他:“扎合,你拿着,我们这些日子开销。”
扎合也不推辞,收了金叶子,急忙飞速地去给她整理房间。到他关上门出去,花溶几乎无暇细看这间用桦树皮泥土糊成的土墙,身子一挨着地上的垫子,双眼就合上熟睡过去。这一路行来,几乎这才是第一次真正放心熟睡。
火辣辣的太阳肆虐了一日后,终于收敛了它的淫威,慢慢落下地平线,带来一丝凉风。海滩上站着成群结队的鸟儿,爬满各种各样的虾蟹,产卵的海龟……小虎头腰上的虎皮围裙换成了薄薄的红肚兜,整个身子晒得黑不溜秋,像刚捞上来的一条泥鳅娃娃。他举着一只木头做的鱼叉,上面绑着尖利的刀片,专心致志地瞄准一条红色的鱼,一叉下去,将鱼叉个正着。他兴高采烈,举着鱼儿就往前奔去:“阿爹,阿爹,我抓到鱼了……”
秦大王光着膀子坐在一块大石上看一块刚得来的羊皮地图,小虎头跑拢了,见他头也不抬,伸手就去揪他乱蓬蓬的头发:“阿爹,你看……”
“滚开,小兔崽子……”
“阿爹,你看嘛。”
“滚。”
他头一歪,小虎头扯不住头发,摔在地上一个狗啃泥,因为是软绵绵的沙滩,并不疼痛,嘴上含了沙子,咯咯笑着又爬起来:“我要给妈妈看……妈妈,我会抓鱼了……”
秦大王几乎暴跳如雷:“臭小子,你再敢提你妈妈,老子宰了你。”
“大坏蛋,阿爹是大坏蛋,我要告诉妈妈……”
小虎头一把搂住他的颈子,软绵绵的小手湿溜溜地摸在他的颈子上,秦大王简直无可奈何,伸手将他夹在胳肢窝下,一路走回去,才将那条鱼叉一起扔在地上,对小喽啰说:“将这条鱼煮汤给少爷喝。”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