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会是一堆白骨。”
“好,我就等着让你把我变成一堆白骨。花溶,我等着你。”
帐篷里一瞬间陷入了一种可怕的沉寂,无声无息,如两个在地狱门口徘徊的幽灵,互相已经失去了温度,只能飘忽着飞来飞去,却永远不可能靠近哪怕是一点点。
倦意慢慢袭来,泪水浸染的眼睛干涩到疼痛。迷迷糊糊里,仿佛是战场,无边无际的血腥,小商桥的尸体,临安城的追杀……她压抑不住,在黑暗里抽搐。
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身边的碎片像一片来不及打扫的战场,断臂残肢,硝烟弥漫,人和人之间,就是一场永远的战争。
两个人隔着一堆碎裂的战场。
“花溶,你再也不许给儿子穿宋服,你自己也不许穿!”
“金兀术,你现在还有什么本钱在我面前说三道四?”
他又要跳起来,腿却挪不动,嚎啕半夜,嘴里那么焦渴,嗅嗅四周,能闻到冷茶的芬芳,她煎的茶的美妙。他的手摸索着,找不到一个完整的杯子。
“花溶,我渴了,我要喝水。”
她充耳不闻。
“花溶,我渴了,快,我要喝水……”他声嘶力竭,“花溶,我求你了,我要喝水……”
“来人,送四太子回去……”
“滚出去,谁也不许进来。”他愤怒地咒骂,“我就不出去,不遂你的心意,偏不,我不喝水了。”
月光照着他干裂的嘴唇,终究是疲倦已极,倒在地上,沉沉睡去。
花溶听着他沉重的呼吸声,也不知道心底是什么滋味。杀王君华,杀秦桧,杀赵德基,金兀术呢?
这是一个阴天。
花溶睁开眼睛,眼皮是倦的,浑身是软的,神智也有些麻木。她坐起来,满地的碎片,一屋的凌乱,仿佛曾被一条野猪闯进来肆虐。
她的目光落在地上,一个人乞丐般躺在碎片堆里,睡得正沉。多年的军旅生涯,再怎么艰难都能睡着,金兀术,他终究还是军人作风,不曾被这些年的荣华富贵泯灭了斗志。
她慢慢起身,绕过他,走出帐篷。
绿的草,绿的树,她听得后面微微的脚步声,是陆文龙满脸的担忧:“妈妈,阿爹有没有好?”
她看着孩子身上的单衫:“儿子,你怎不换上马装?”
小小的少年羞涩一笑:“我觉得这个比较好看。”
爱美是人的天性,尤其是少年人。
“妈妈,阿爹呢?”
“他还在休息,你别去打扰他。”
他欲言又止:“阿爹到底得了什么病?”
“一点小病,很快就会好的。你放心。”
他从未听妈妈说谎,自然深信不疑。“妈妈,今天我想跟阿爹共进早餐。你也一起,好不好?”
她笑起来,摇摇头:“妈妈还有一点事情,你们先吃。”
他很是失望,花溶暗暗叹息,也不解释,翻身上马,独自往前面的草地而去。
一枕黄粱,嘴里干得发涩。
金兀术翻身坐起来,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在隐隐作痛,划破的手臂,血腥凝结干涸,呈现出一种紫黑色。仆役们鱼贯进来,开始扫除。谁也不敢多问半句。两名亲兵打来冷水正要替他敷衍包扎伤口,陆文龙跑进来,气喘吁吁:“要热水,妈妈说要温水才行。”
他眼睛一亮,拉住儿子:“妈妈呢?”
“她出去骑马了。阿爹,你病好了么?”他抬起头,不无担忧,“阿爹,你究竟得了什么病?”
他若无其事:“昨日喝多了,现在已经没事了。”他的目光落在儿子的衣服上,依旧是昨日的那件衫子,腰上还有豹皮的腰带。
他微微皱眉:“儿子,你为何不换衣服?”
陆文龙天真地问:“阿爹,你不喜欢这件衣服么?我觉得很好看,是妈妈给我做的。”
他无语,径直走出去,连陆文龙喊他吃早餐也没听见。绿色,无边无际的绿色,草原的清晨吹来徐徐凉风,带着青草特有的草腥味,那是一种他已经习惯的芬芳,那么美好。可是,这草原上与之并辔驰骋的人呢?她又在哪里?
大帐篷里,等着耶律观音和王君华以及其他浓妆艳抹的侍妾,她们都在等待着自己的宠幸,他苦笑一声,觉得人生那么荒唐,就像一场彼此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