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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
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
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
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
这些都是王昌龄的、李白的,是他们最伟大的诗人的。那是汉人历来的传统——不破楼兰终不还。昔日楼兰,今日女真。
可是,输赢忽然变得无所谓了。
女真的王图霸业也好,宋人的家国天下也好,这一切,其实,又有什么意义?
他忽然痴呆了,看着自己身上的铠甲,无限厌恶。
就是这一身铠甲,一切罪恶的根源。
武乞迈等赶回来,惊讶地看着他,“当”的一声,四太子的方天画戟已经掉在地上,却浑然不觉。
一世英雄的四太子,掉了自己的武器也不知道。
众人大骇。
只见四太子慢慢地,将自己身上的铠甲脱下来。他的动作很慢,像一个迟暮的老人,朝阳刚刚升起,他却成了夕阳。他脱下铠甲,仔细地看着那清晨晨晖映照下的柔光,久久地凝视,如看着初恋的情人。
良久,他手一松,铠甲掉在地上,和方天画戟一起,仿佛一堆破铜烂铁。
“四太子……”
他视而不闻,一催马,掉头就走。
这时,已经不是一个战将,他一身破碎的紧身衣服,经历了战争,也已经破损。就如一个流浪许久,终于找到了方向的落拓汉。或者,他从来都不知道方向,现在,才重新踏入了混沌的世界。
清晨。
万里朝晖温柔而怜悯地看着这一行逃亡者,一步一步跟随着他们匆忙的步履。
这是宋国的边境,长期的干旱,早已消失了人迹。树木也是枯死的,树根都被人吃完了。要住店是想也别想的,这一片尸骨千里的土地,像一片荒漠,昔日的繁华,早已是烟消云散,毫无踪迹。唯一的人踪,便是占山为王的土匪。
其实,不止是这里,整个的两河边境,整个的大宋都在衰落,一大片的土地迅速变成荒漠和盗匪的世界。昔日的东京梦华,就如雨打风吹去,经过了连番的铁蹄践踏,只剩下满眼的荒芜和满眼的尘土。唯有赵德基,和他的大臣秦桧等人在东南苟安,过着西湖歌舞几时休的醉生梦死。大宋,再也不是天祚帝梦寐以求想下辈子投胎来的乐土了。这世界上没有乐土。
前面是一座荒山,他们此行的目的,便是天黑之前要赶到那里,在那里露宿。尽管已经不再担心金军的追赶,但是日子照样没有丝毫的好转,所有人都感到一种难言的沉重。就算带出了银子,就算生还到了宋国的土地上,但是,亲眼目睹的那些震撼人心的模糊血肉,就算是军人,也一个个觉得颤栗。甚至还有大多数同伴的尸体滞留在那片熊熊燃烧的大火里。
甚至还有他们身边那个满头白发的女人。
最初的一天,这些士兵总是不由自主地悄悄看她,带着惊异的目光,和惧怕,仿佛看到一个魔女。其实,之前,他们大多数都是知道她的,也见过。那时,她不是这个样子,她穿着大蛇部落的野人首领装束,骑在马背上,背着弓箭,意气风发,英姿飒爽。
那时,他们都知道,她还是一个很好看的女人。
宋时战乱,随军家属里到处都是粗手大脚的女人,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这个女人那么好看,又那么厉害。
但仅仅是一场大战,她全变了。她披头散发,蓬头垢面,满脸尘埃,满脸血污,步履踉跄,神情呆滞。甚至她的弓箭都不见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损毁的。她只手无寸铁地跟在秦大王的担架面前,面无表情,也没有任何的哭泣和悲哀。
一切都是淡然的。没有他们想象中的呼天抢地。
他们想,这个女人,可真是坚强啊,真坚强!
甚至还有个怪异的陆文龙。
一路上,母子二人都没有开过口。
他脸上始终保持着一种超出少年人该有的淡漠——其实是恐惧。因为茫然,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也不知究竟到了哪里才会停下来。
人生啊,到底该走到哪里才算是一个结局?
他不知道。
他脑中空空,什么都不知道。只是饿了吃干粮,渴了喝水,没有水喝时,就和士兵一样咀嚼树根。
但刘武总是注意着,将带着的水,尽量留给他,留给花溶,留给秦大王——但是,秦大王从来没有喝过。他依旧并不气馁,忠心耿耿地守护着他,警惕着一切的风吹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