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前面都是假的, 那么在这一刻, 见愁是真的有些恍惚了。就好像一觉从木棺里醒来、拜扶道山人为师、从此远走十九洲踏上修途, 都是她过往人生中一场幻梦。
梦醒, 她的人生还是旧日一般。
与人间孤岛任何质朴简单的女子, 没有任何两样。
甚至连眼前这少年都是真实存在的。
那天, 昔日的谢三公子, 从县学下学回来,撑着伞走过了泥泞的狭道,没有遇到什么奇奇怪怪的人, 径直回到了家中。
她把伞从他手中接过,又为他暖手。
待他絮絮说过了今日县学中的琐事,她便含着笑将他很快就要成为父亲的消息告诉他。
他该是什么样的神情呢?
也许会半天反应不过来, 不说话, 就那样看着她,薄薄地嘴唇抿着, 会作出很镇定的模样。但该撑不到片刻, 便自己弯唇笑起来, 一张原本清冷淡漠的脸, 都沾上些许温度。
然后他会竭尽自己的才思, 为他起名。
有个规规矩矩的大名, 有个方便父母称呼的乳名,待年长及冠后还会有寓意深远的表字……
只可惜,她到底还清醒着。
又或者说, 仵官王这一遭手段, 施展得还是太晚了。
以至于她此刻只是望着这令她感觉出一种自然亲切的少年,既没有表现出过度的激动,更没有什么慌乱的手足无措,只是这样恍惚地看着罢了。
但站在她面前的少年,却似对这一切浑然不觉,见她竟不回应自己,便微微歪了歪头,露出少许疑惑的神态,向她走来:“母亲,为何不理我?”
一步一步,渐近。
少年的步伐显得不疾不徐,但面上却是真挚的关切。
只是在他距离见愁终于只剩下六尺之遥时,一旁的仵官王,终于从见愁不仅能动生死簿还能从六道轮回中搜魂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也正正好抓住了此刻绝无仅有的机会!
妖异的狐瞳中,湛蓝幽光浮荡成涟漪冒出。
那少年的脚步顿时一停,双目也失了神。
下一刻,同样幽幽的湛蓝也染满了他的眼瞳,在抬眸目光相接的瞬间,撞进了见愁的眼底!
九尾天狐法身,蛊惑虚幻之术最是上乘!
仵官王有十足的把握,在这种毫无防备或者说防备很弱的情况下,便是大能修士都会着了这蛊惑之道。
见愁也不能例外!
先前收敛起来的凶杀之气,在经历过方才刻意的压抑之后,终于成倍爆发出来!
仵官王纵身一跃,天狐法身顿时闪现!
幽幽的蓝影,在月色银辉下凄厉诡谲!
仰天一声嗥鸣时,夜空上的银河倒挂下来,地面上的银辉则收水一般凝聚,殿外那一轮大得出奇的皎月竟然飞入了殿中,从见愁头顶越过,落在仵官王手中。
只轻轻一抽,便化月为戟!
银河是它的光辉,光辉是它的暗影。
他便持着这满天星月化作的长戟,向见愁斩去!
距离不足一丈!
没有人能够逃开。
甚至在他想来,他此刻的对手都不会有反击他的机会:因为在他与见愁之间,还立着那少年的影子,无论如何,她也避不开他!
赢了。
泰山王可以没事了。
这样的两个念头,同时出现在了他的心上,在他的长戟向见愁斩去的瞬间!
然而这一刻,抬了目光,越过中间那少年向他看来的见愁,那犹挂着一缕泪痕的脸上,竟露出了一抹嘲讽的笑容!
怜悯且轻蔑!
根本还不待他对这笑容所代表的更深含义做出什么思索,这大殿中便起了一道悠长的笛声!
“轰隆!”
周遭顿起巨响!
整座大殿在这笛声的冲击下,竟剧烈地震颤起来,出现了一道又一道恐怖的裂痕!
仵官王的眼前,忽然就出现了一些绚烂而庄重的色彩,是几缕垂下来的彩绸。
于是抬眸,看清了见愁的背后。
金色的八部天龙法身,毫无预兆地再次出现,就好像它从来没有消失过一样。只是原本在她头顶的大梵天不见了,旋转到了正下方,而原在正下方的乾闼婆,却身披那线条流畅的彩衣、横吹木笛,出现在她头顶上方。
衣饰不多,却有一种纯粹得无法亵渎的美。
像是佛门洞窟里的壁画一样。
一种虔诚的庄重。
她微微觑着眼,眸底闪烁莲华,见愁的眼底便也一片清明,而后在这瞬间探出自己手掌!